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欢迎光临书本网。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/ 《花钿笄年》冷涧滨 作者:冷涧滨 第 1 章   序、   那些峥嵘显耀的岁月,已一去不返。就像巍峨的正阳门牌楼,经年日久蒙了厚厚的灰。就像斑驳的内城朱墙,层层繁华剥落而下。   苏浴梅走出大前门。这里,都是她祖辈的余芬遗荣:天子门生鱼跃龙津,顶戴花翎江汉朝宗……   地位显赫的人都希望能够光前裕后,可是如今,苏浴梅正沿着前门大街往北走。   大栅栏铁树斜街和煤市街中间,是繁华的‘八埠’,九流三教,龙蛇混杂。空气中混杂着黏腻的脂粉气,苏浴梅没犹豫,继续向北。   再向北,就是名噪一时的胭脂胡同……   一、   少元躺在母亲怀里,安静的眨了眨大眼睛。   “妈,我是天上的哪颗星星?”   “嗯?”苏浴梅一时没明白。   “书上说,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,人快死了,那颗星就会落,妈,你看天上少了哪颗星?”   几岁的孩子居然说出这种话,苏浴梅悲从中来。      简陋的渔船摇曳在四垂的星幕下,船上的淡水紧缺。   苏浴梅端起碗:   “渴么?”   少元摇摇头。   “那吃点儿东西吧。”   少元又摇头。   “少元……你想要点什么?”   “我要爸爸。”   “好,妈带你去找他。”   苏浴梅跳起身:“船家,靠岸。”   “大嫂,你这是……”   “靠岸吧,我求求你!”   “哎,大嫂,前面就是马公岛了,到了那儿,你们就安全了!”   “不去了!我要回去!大陆一禁海,我就永远见不到我丈夫!”   “这……怎么能走回头路,这……”   “求求你!这么小的孩子不能没父亲……”   苏浴梅说着跪下。   “哎!”船家一咬牙,“转舵!”   孩子突然一阵抽搐。苏浴梅感觉到了。   “少元——”   少元的脸色惨白。   “少元——少元!”   船家走过来:“大嫂,快上马公岛吧,通讯总部设在那儿,医疗设施也齐全。”   苏浴梅早已六神无主,只得点头。   少元一阵接一阵的痉挛,紧紧抓住母亲的衣服。苏浴梅只有不停的安抚他。   后来他渐渐安定了,苏浴梅的一颗心直往下沉,她抚摸着他柔软的短发:“少元你不能有事,庭少元你是军人的儿子你要坚强!你知道么你爸爸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只有你这一点血脉……”   她絮絮的说,越来越快,心底却越来越恐惧。   少元的身子逐渐凉了。   船到码头,船家过来帮忙:“来,孩子给我……”   他碰到孩子的身子吓了一跳:“这孩子……”   苏浴梅将脸贴在少元胸口:“你听啊,他的心跳多好听。”   “大嫂!孩子死了!”   “没有!你听啊,你听!”   天渐亮了,阴沉沉的,已有雨点砸下来。   船家抹着脸上的水:“快找地方避避,这里的雨,说来就来!”   苏浴梅任由他拽着走,怀里抱着少元。   岛上到处是国民党军的散兵游勇。有人提着新打的酒。   “这个时候,喝酒?”   “今天是我们庭军长大喜的日子,成天愁云惨雾的,兄弟们开开斋。”   庭军长。这世上有几个庭军长?苏浴梅像被针刺了一下,清醒些。   几个士兵举手挡雨。   “大喜的日子,怎么选这样的天气?”   “等不得了,新娘子……”提酒的士兵比划着在肚子上画了个弧,“她老子是四海帮的老头子,势力大得很,怕丢了脸面,逼着庭军长娶亲!”   苏浴梅抱着少元就往前走。   船家去拦她,不料她哪里生出的气力,一把甩开。   雨越下越大,船家浇得落汤鸡般:“真他娘的见鬼,老子不管了!”自顾去躲雨。   长街上一趟花车,五颜六色的气球。不少妇人推开临街的窗,好奇的张望。   “那就是华小姐的礼车啊?好气派!”   “人家家里有势力么?”   “到底不是正经人,不知羞耻,你们看啊,她那肚子……”   妇人们议论纷纷。苏浴梅呆呆站在雨里,有人喊:“过来避避吧。”她也不理。   她瞪大眼,眨都不眨。当初,他痛彻心扉与她诀别,把唯一一张船票塞给她。只有短短一个月啊,他要娶别人。   他是如何来到台湾,居然在她之前。苏浴梅满心凄苦却一定要看个清楚。礼车一辆辆过去,似乎是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。   大雨瓢泼,苏浴梅再也坚持不住,倒在泥泞的地上,怀里依旧搂紧儿子。   恍惚间,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跑近,高喊:“太太——”      归陵高抱着苏浴梅,跌跌撞撞扑进门:“龟蛋娘!龟蛋娘!”   归嫂慌张的跑出来,看清了,横身挡在门口:“好你个归陵高!官不大,胆子不小,敢往家里带女人了!”   “这是太太!快搭把手!”   “哪个太太啊?呀——别人的老婆你也敢招惹?”   “嗐!这是庭帅的太太,庭帅在大陆的太太!”   “太太?太太不是已经……”   “人就在这呢!别废话,快帮忙!   归嫂一下慌了手脚,忙铺床,拿出干衣服替她换上,夫妻两个将她安置好。   苏浴梅昏迷不醒,归嫂摸她额头,滚烫。   “烧得好厉害,快通知庭帅吧!”   “不行!”   “庭帅找太太都要疯了……”   “那也不行!今天是什么日子?庭帅要知道太太还活着,能和华菁菁结婚么!华当雄就在这,他那个脾气,非和庭帅对上不可!”   “庭帅可是……”   “强龙不压地头蛇!四海帮在台湾横行多少年了,连总统都要和这些帮派‘亲善’。”   “那怎么办啊?太太要是出了什么事,庭帅不把你脑袋拧下来!”   “怎么办?快打电话给军医,其他的,以后再说吧!”      一只吊瓶打完,苏浴梅睡得沉稳些。夫妻两个坐在床边,谁也不敢离开。   归嫂突然想起:“少元少爷呢?不是说,跟太太在一起。”   “死了。哎,躺在太太怀里,身子都凉透了。”   归嫂也跟着叹息:“儿子没了,男人另结新欢……”   “你胡说什么!”   “可不是么,你看华小姐的肚子,少说六、七个月了,这么一算,军长搭上她那阵儿,还在大陆,在太太身边……”   “你懂个屁!少胡唚!”   归嫂不服气的撇撇嘴,怕吵醒病人,也不敢大声。过了一会,又忍不住啧啧:“真是个美人胚,难怪呢,听说庭帅当年喜欢她得不得了,硬把她给抢回来……”   “闭嘴!你这女人知道什么!”   归嫂也不生气,笑嘻嘻的:“我是不知道,反正闲来无事,你说给我听啊。”   窗外暴风骤雨,归陵高起身摸了摸窗缝:“要说啊,军长和太太第一次见,是在北京,胭脂胡同春福堂。”   “那是什么地方啊?”归嫂常年居住四川老家,没见过什么世面。”   “那儿啊……”归陵高突然贼兮兮笑了,“老婆,说了你可不能怪我,那是全北京最出名的……窑子。”    第 2 章   二、   庭于希在‘大酒缸’喝足了白烧,晚风吹得他熏熏然,一头栽进对街的春福堂。   副官长归陵高把门拍得山响:“老鸨——老鸨!”   半老徐娘扭捏着走出来:“什么人啊?叫得难听!”一眼看到来人的军装,不敢怠慢,“哎呦,是长官啊,生面孔。”   “少废话,开门。”   “开门做生意的,您啊,醉的连门儿都找不着了!”   “我们要见郁棠姑娘!”   “郁棠啊,真不巧,有客了!”   “管他娘的什么客,叫他滚!”归陵高拍过去三根金条。   鸨母自是见钱眼开,可又不敢得罪人:“郁棠的恩客可是大人物,我们这儿好姑娘多的是,保管您二位满意。春兰秋菊夏荷冬梅——出来见客了!”   脂腻粉香一群女人。风尘女子最有眼色,蜂拥围上庭于希。   “长官,喝酒——”   “长官,奴家替你宽宽衣——”   ……   归陵高看得头直晕。   “啪——”庭于希拔出一支‘毛瑟’,拍在桌上。   女人们花容失色,纷纷退开。   “枪,要用这种二十响‘驳壳’,花雕,要喝玉泉山的五十酿。” 庭于希中指轻弹,枪身滑了出去,“女人,我只要最漂亮的那个!”   归陵高一把接过,顶在鸨母头上,“叫郁棠出来见客!”   女人们吓得尖声大叫,嫖客们也都停了杯,整个春福堂鸦雀无声。   “吵什么!”二楼推开一扇窗,有人拎着烟枪打呵欠:“都鬼叫什么!”   等他看清庭于希,马上变了脸色,合上窗。不一会儿,系着衣襟奔下楼,老远伸出一只手:“哎呀,庭师长——”   归陵高借酒盖脸,也没看清:“滚!”   那人躬躬身就往外走,鸨母忙跟上:“哎呦宋局长,您这是怎么了?”   “怎么了?再不走,命都没了。”   “至于么?那小子,肩膀头上也就四颗星,整个北平,师长能检出一箩筐。”   “你知道他是谁?二十九军精锐师庭于希!”   “啊?”鸨母瞪了半天眼,“就是那个,那个在喜峰口,杀了一千多日本人的……”   “就是这个活阎王!张学良退进关,他敢指着鼻子骂,日本人追到北长城,他用十几门野炮扫了铃木一个旅。杀人如麻啊!刘妈妈,自求多福吧!”宋局长一溜烟走了。      海棠春暖阁,郁棠亲自洗手奉茶,又抱着琵琶弹了一支夕阳箫鼓。庭于希醉眼迷蒙,身子一歪,靠在床上。   郁棠赶紧过去,拿了件软缎长衫,一边解庭于希衣领。他伸手拨开:“干什么!”   “长官更更衣,这军装硬梆梆的穿着不舒服!”   “不用。我习惯了!”   “奴家这儿的衣服,都是新的。”   “不用了!”庭于希脸色缓和,一把搂过她腰身,“衣服么,脱了就是,还换什么!”   郁棠娇嗔着扭捏,铺锦衾移鸾枕忙着伺候。褥子下露出一角帽沿,是刚才宋局长落下的,庭于希到没看清,郁棠怕他动怒,抓起来丢到桌案上。   夏暮天气炎热,窗上高卷湘妃帘,她用力大些,那帽子顺窗掉到外面。庭于希说:“小心砸到人。”   “哪那么巧的事。”郁棠娇媚的跌进他怀里。   “哎呦——”一声,似从外面传来。   庭于希放脱她:“你看吧。”走到窗边,朝下望。   一个梳两根辫子,学生打扮的姑娘,正扶着头向上看。   庭于希凭窗站着,许久没动。      苏浴梅打开手绢,里面是一支花钿镶珠点翠簪。从那精巧的累丝,名贵的东珠,她可以想象到母亲当年出嫁的盛况。   无奈,家道中落。她的父亲,一个没落的贵族,一派的名士风流,只会看戏、斗鸟、姘戏子纳小妾。家里那么多女人,只会惹事生非,生气生病生孩子。这样一个家庭,终于沦落到典当度日。   母亲悲凉的叹息:“这是你爹给我的聘礼啊,传出去,苏家颜面不保。”   苏浴梅说:“妈,家里都到这个分上,还要这些虚名做什么!”   “你爹会怪我。”   “他要是在乎我们母子,就不会娶那么多小老婆。”   话是如此,真要当了这支簪,苏浴梅心里也不好受。她听人说,当铺很会压价。八大胡同是个热闹场所,女人们争相攀比,嫖客们一掷千金,在那里,可以卖上价钱。   她一个姑娘家,本不该去,可又信不过不成器的兄弟们。只有咬着牙进了胭脂胡同。   春福堂下,一个皮条客和她谈好了价。簪子递出的一刻,苏浴梅心里说不出的凄凉。祸不旋踵,天上竟掉下一件东西,无端砸到她。所幸并不严重,她抬头看,楼上灯光幽暗,看不清窗口的人。她想,算了吧。      庭于希说不清站了多久,直到窗外只剩下黑漆漆的夜。回过身,郁棠似笑非笑朝他摊开一只手。   “什么?”   “讨赏啊,谢媒钱。”      几天后,媒人踏破了苏家门槛。媒婆们摇唇鼓舌说得天花乱坠。   苏太太不动声色:“我听说,你们师长娶过亲了。”   “战乱中没了,都好几年的事了,也没留下孩子。”   “你听着,我苏家虽穷,可也是诗礼传家,簪缨世族。一介武夫,年纪大了近十岁,我苏家姑娘绝不给他续弦!”   苏太太大声吩咐:“关门送客!”      消息带给庭于希,他正在马厩。   归陵高牵过缰绳:“这是土尔扈特王刚送来的马,选了最好的留给您。”   庭于希暴跳如雷,一枪撂倒这匹纯种阿尔登马:“捎话过去!三天后,花轿进他苏家的门,抬不来活的,就给我抬死的!”    第 3 章   三、   媒婆把话捎到苏家,苏太太险些晕了过去。   苏浴梅说:“妈,我去。”   “太委屈了你。”   “嫁给谁还不都是嫁。”   “我知道你懂事,可是……你的心事,妈心里有数。”   “妈……”   “你都快二十了,这么多年来,妈挡了多少提亲的,就是知道,你心里……”   “别再说了。”   “本想着,全禄一回来,就把你们的事办了,偏偏摊上这档事。”   陪房何嫂进来说:“太太,黄少爷来了。”   苏太太马上擦擦眼角。   黄全禄兴高采烈的进来:“伯母,浴梅!”   苏浴梅强颜欢笑:“怎么这样高兴?”   “我在地方法院谋到职了!”   “全禄!”苏太太突然抓住他的手,“你带浴梅走!”   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苏浴梅皱起眉:“妈——”   “无论如何,我不能让你被那个军阀糟蹋!”   黄全禄着急:“究竟怎么了?”   苏太太抹眼泪:“如今,北平街头巷尾,谁不知道,谁不议论这件事!苏家的脸面都丢尽了!”   末了,黄全禄说:“放心,我绝不会让浴梅受委屈,我先回去打点一下。”   他走后,苏太太心安一些。她拉着女儿的手:   “庚子年,西太后西逃,那些清兵,不知道抵御外侮,反倒洗劫民宅;丁巳年,张勋的辫子军复辟,烧杀抢掠无恶不做。总之,历朝历代,当兵的哪有好人?比洋人还坏!”   “我明白。可是,我走了,这个家怎么办,你和爸爸怎么办?那个人不会善罢干休的。”   “浴梅!”苏太太狠下心,“你要是嫁给他,就是坏了苏家的门风,妈现在就自缢你面前!”      第二天,媒人过来,箱箱笼笼摆了一厅。按照苏家旗人习俗,门户贴、年庚贴、迈书龙凤贴,以及‘掐笼’、酒海、如意匣,小定大定的吉物一日全齐了。街坊们探头探脑聚着看。苏太太只觉得丢了体面,又忧心。   黄全禄傍晚才过来,神情不定。苏太太看他只身没带行李,心里更急:“怎么了?”   “伯母,这不是闹着玩的!我这么多年在国外,不知道北平的事,你看看。”他指着一张誊写的日本《朝日新闻报》。   苏太太看,上面写着‘明治大帝造兵以来,皇军名誉尽丧于喜峰口外,而遭受六十年来未有之侮辱……’。   “那个庭于希,名噪一时,连日本人都怕他,我们平头百姓根本惹不起!”   “你不是学法律的?这还有没有王法!”   “王法?宋哲元是北平代市长,二十九军的军长。庭于希去赌,他就开支票,庭于希逛妓院,他就给派卫兵!我们找谁说理去!”   “你的意思,是不愿意跟浴梅一起走?”   “这是……是私奔啊。我怕,怕伯父面上过不去,怕浴梅跟着我受委屈,更怕……”   “更怕误了你的大好前程!”苏浴梅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。   “浴梅——”黄全禄一脸委屈。   “浴梅——”苏太太心如刀割。   “什么也别说了。庭于希,我嫁!妈,您雇窝脖吧。”      第三天.归陵高亲带人送来六十四抬全副妆奁。满顶银的‘星星冠轿’配着‘锣九对’全副执事。苏太太没出门,苏父喜滋滋站在街口,觉得面上很有光彩。   庭府装葺一新,宾客满堂。庭于希一身戎装,马靴铎铎。   媒婆问归陵高:“大喜的日子,师长怎么还穿军装?”   归陵高冲墙上努努嘴。一副对子,‘未靖四夷驱倭寇,不卸胄甲洗征袍。”   “这是我们师长入士官学校前,吴玉帅亲手题赠。不收复东北,师长绝不脱军装。”   “还好苏老太太没来,她最不喜当兵打仗的人。”   拜完天地,宾客们闹酒。在座有上司,有同僚,都是军政要员。纷纷举杯。庭于希几杯下肚:“小归替我吧。”   “庭师长海量,别留着一手!”   “于希,再来几杯,好日子,尽性!”暂编师师长刘汝明近前递酒。   “酒后失态,我怕吓到人家姑娘。”   “老弟!你也会怜香惜玉了!”   平日里,豪赌阔饮,庭于希毫不含糊,可真沉下脸来,别人也不敢勉强。军参谋长打圆场:“春宵一刻值千金,你们别浑搅和了!”   喜娘扶着凤冠霞帔的苏浴梅,正要进去。庭于希快走几步,将她拦腰抱起。   众人喝彩起哄声中,他横抱着她,走进洞房。    第 4 章   四、   苏浴梅揭了盖头坐在床边。喜娘端过点心:“新娘子先垫垫。”   满盘子的子孙馍馍、龙凤饼,苏浴梅随手捡了块水晶糕,咬了一口放下。   庭于希伸手抬起她的下颚。   苏浴梅瞥他一眼,忙又垂下眼帘。这几乎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他。   喜娘斟满合欢酒便退下。庭于希一饮而尽。苏浴梅喝不得酒,可事已至此,唯有矫情镇物,她也饮尽。   庭于希眼里略带赞许,摊开的手里已多了一支簪。苏浴梅眼前一亮,她当掉的花钿镶珠点翠簪!   他把簪插进她发髻:“以后,你喜欢什么,我都会给你。”   她坐着没动,他又拔出那支簪,顺手解开她的长发。   苏浴梅心里很清楚,嫁给他,她认命。坐进花轿,她没留一滴泪,那么现在,她也不会怕。更何况,酒力不自胜,醉在他怀中,‘芙蓉帐里奈君何’……   庭于希什么也没说。这个南征北战的军人,双手早被枪把磨出厚厚的茧,那样有力那样风情的抚摸在她柔软的肌肤上。   她承欢在他身下,为感官上的臣服而羞愧。   他太懂女人,他那样耐心那样细腻,他究竟有过多少的风流韵事。她心底微微愠意带来的迟滞,在他看来,是纵情后的‘无力慵移腕’。他意识到有些失度,揽她枕在自己胸口。      苏浴梅是被家中佣人唤醒的,阳光已丝丝透入帷帐。新婚妇实不该起得这样迟,她红着脸穿好衣服,随着马嫂来到前厅。   厅中供着主位,庭于希跪在案前。听到声音,他起身看了眼马嫂:“让她睡吧。”   “不合规矩阿……”   苏浴梅脸又红了。   庭于希点好香,递给她:“给我爹娘上柱香吧。”   她照做了。   归陵高进来:“报告!”   “说吧。”   “张参谋长刚打电话来,说……”   “好了!”庭于希喝止,“我现在就去。”   他拉起苏浴梅:“这个家里没什么规矩,有访客,你应酬一下,我不在家时,照顾自己。”   归陵高叫备车,跟着他走出去。庭于希问:“日本人又有动静?”   “今年四月以来,他们频频演习,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。”   “哼!他们演,二十九军的刺刀也不是吃素的!”   “军长也是这个意思,所以叫您立刻去丰台。”   “这些都是军事机密,以后不要在家里说。”   “是是。”归陵高搔搔头,“一下多了这么些人,我有点不习惯。”      庭于希一走,屋子一下冷清了。苏浴梅想,也好,他和她,几乎还是陌生人,他不在,反倒自在些。   无事可做,她闲步在这座两进二十几间的四合院。佣人们看见她,恭恭敬敬唤声‘太太’。她和气的回应,心里很清楚,这不过是附骥攀麟得来的尊重。   书房里摆着各式奖状,青天白日勋章分外显眼。衣柜里挂满一年四季咔叽布的军服。苏浴梅想,她拴不住一匹不羁的野马,注定寂寞,注定一生颠沛流离。   不过,她是个安常处顺的人。架上有书,案头有纸,她还想在院落中饲鱼鸟,天井旁植槐榆,寂寞,不是不能打发。   夕阳完全消失在影壁上。苏浴梅一个人吃晚饭。庭于希正在百里外的宛平城,泥里水里摔打。苏浴梅想,他不知又逍遥在哪个女人的温柔乡。      宛平演习一结束,二十九军连夜紧急会议,直至第二日傍晚。秦副军长也已疲惫不堪:“先回去休息,明日一早,团籍以上将官,随我去驻丰台日军第一联队。”   归陵高打开车门,庭于希被一位参议拉住:“去哪里?”   “回家,睡觉。”   “睡觉么,何必回家。明早还要集合,进城也不方便。”   庭于希笑笑,坐进车。   “金福寿。十八盏灯的排场,几个烟泡下肚,包你什么乏儿都解了。”   “我不好这个。”   “特地从皮条营请了万紫红姑娘坐堂,怎么样?兄弟做东。”   “改天吧。”庭于希吩咐司机,“开车。”   车开远,归陵高问:“回家么?”   “百顺胡同,清吟小班。”   “师长,跟您这么久,原来您喜欢南班子,难怪那个什么万紫红您看不上眼。”   庭于希疲倦的靠在车座上。    第 5 章   五、   车停在清吟小班外,庭于希几乎睡着了。   鸨母认得他的车,迎出来:“您多久不来了。”   “忙。”   “今天来,是看哪位姑娘?”   “你们这儿,江南糕饼是一绝。给我一斤水晶糕,火候要足。”   “您……不叫姑娘啊?”   “以后吧。”   “哎呦!这一来二去的,姑娘们都等老了。”   “凭你们的手艺,就是改行作点心,不会输给正明斋。”      坐回车里,归陵高问:“糕饼哪都有,何必特意拐到这儿?”   “南方点心,北方做不出那种味道。那天,她吃了一口就放下了。”   “她?谁啊?”   庭于希微笑不语。      苏浴梅听见门外靴声,翻身面向里。   不一会儿,庭于希进来,带进一阵呛人的烟味。   苏浴梅皱了皱眉,黑暗中他看不到。她感到他掀被上床,躺在她身后。然后,他略带胡茬的脸蹭上她的后颈,一只手绕过她的腰,伸进衣服的缝隙,抚摸。   这让她难以忍受。他一走两天,一句话也不交代。回来就如此恣意。   她向里挪了挪,庭于希却更加放肆。她忍无可忍,稍用力一挣。他缓缓松开,翻动几下,并没再纠缠。等她转过头看,他竟已沉沉睡去。苏浴梅呆了呆,眼泪悄悄滑下,这只是她新婚的第三夜。   早晨起来,庭于希照例不在,她已习惯。外间桌上放着一包东西,绢帕裹着。马嫂说,师长落下的。   苏浴梅打开,里面还有油纸,似乎包着吃食。她留意到那帕子名贵的质地,绣着字:‘含笑帷幌里,举体兰蕙香——清吟小班’。   刺鼻的脂粉气令人晕眩。她眼前,满是鸳鸯交颈,翡翠合欢的放浪。难怪他流连忘返,难怪他如此疲倦。最令她羞愤的是,昨晚,他竟仍欲与她……   苏浴梅大声喊马嫂:“把它扔出去!”   “太太,这好像是……”   “扔出去!”      自从成婚,苏家无人登门。苏浴梅知道,母亲不满意这桩婚。第四天一早,她梳洗好,叫佣人备车。   刚出院门,就看见庭于希下车。他眼窝有些黑,精神却还好。   “等我一下。”   “做什么?”苏浴梅淡淡的。   “陪你回门。”   她纳罕他竟记得日子,更出乎意料的,庭于希从屋里出来时,居然换上一件灰缎长衫。   她因惊讶多看了几眼,庭于希到有些局促:“怎么,难看啊?”   苏浴梅心里承认,不配枪的庭于希潇洒俊逸。她岔开了:“军服也好啊。”   “你家里人不喜欢。”   他打开车门,“迟了不好,走吧。”      苏太太见了女儿,只有满脸的泪。苏父慕华公很是热络。   苏浴梅私下告诉母亲,庭于希赎回了那只钿花簪。苏母感慨万分:“拿给你爹看,他该有多高兴。”   苏浴梅敲门进了父亲书房,说:“爹,于希把簪赎回了。”   “什么簪啊?”苏慕华正把玩一只内画鼻烟壶。   “您给娘的聘礼……”   “女儿,你过来!”   苏慕华打断她,兴奋的指了指墙。苏浴梅惊奇的发现,多年空空的壁隔,重又装满了古玩。   “这些……什么时候赎回来的?”   “我的贤婿本事啊!”   “他?”她愣了一会儿,“这么多年了,一时之间,哪里找齐这些东西?”   “所以阿,贤婿盘下了珑犀阁,托为父打点。”   “爹!你……你让他给你买古董店?”   “他自己愿意的。”   “爹!”苏浴梅不想口角,平静一下,把簪递过去,“这是您和娘的信物,收好。”   苏慕华自顾擦拭一件官窑瓷盘:“女儿啊,你看看,这里哪件东西不比它名贵?我要它做什么?留给你吧。”   她走出去时,苏慕华拈须自得:“‘生女勿悲酸,生男勿喜欢,男不封侯女为妃……’”   苏浴梅暗自为母亲悲哀。      晚饭后,庭于希对她说:“时候还早,天气不错,去什刹海游船?”   她不置可否。   初夏的什刹海,清风宜人。傍晚时分,游船渐繁。苏浴梅坐在船头,手里攥着那只簪。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小瑛偏着头看:“小姐,这红珠子真好看。”   “是啊,东珠多为绿色,所以格外难得。”   “太太的聘礼,一定很珍贵吧?”   “珍不珍贵,在人的心。”   小瑛当然不明白她说什么。   庭于希的风流,父亲的薄幸,黄全禄的怯懦,都在眼前。男人的秉性啊。苏浴梅淡淡一笑,手松开,发簪落入水。   于此同时,一条人影蹿入湖中,水花四溅。   苏浴梅吓了一跳,扳着船沿:“于希!”   庭于希一直站在后面,满脑子丰台镇,日军的‘马号‘、‘东仓库’,没听清她们说话,只见到簪子落水。   归陵高脱了外衣就要下水,庭于希露出湖面,擦一把脸上的水,手中到真举着一只簪:“是这个么?”   苏浴梅忙点头:“你快上来!”   小瑛直肚肠:“小姐,珠子不是红色么?”   苏浴梅瞪了她一眼。   庭于希又一个猛子扎下去。   这回时间较长,船上的人等得心焦,庭于希终于浮出水,归陵高忙拉他上来。   湖水是涔凉的,苏浴梅手忙脚乱找毛巾。庭于希说:“放心,这簪子真金白银,不怕水。”    第 6 章   六、   船舱里,苏浴梅用干毛巾揉搓庭于希湿漉漉的短发。四下无人,这样近的距离,他忍不住楼上她的腰。   她向外挪了挪。   他把她箍进怀里,起身亲她的脸。   她闪躲:“别这样,外面有人。”   庭于希没太造次,却抱着不放手。   簪子的事,苏浴梅心里歉疚,脸一红:“等晚上吧……”想了想,“四日回门,我该住娘家。”   “我陪你。”   “舍得你那些巷子胡同么?”   “你吃醋了?”   归陵高和小瑛拿了替换衣服进来,苏浴梅忙推开他,红着脸走到一边。      苏慕华看中一件粉彩鹧鸪瓶,不知怎样和庭于希开口,请他到书房。   小瑛悄悄告诉苏浴梅:“黄少爷来了,一定要见你。”   苏浴梅吓了一跳,赶紧出来。   黄全禄一把抓住她的手:“浴梅,委屈你了!”   她忙将他拉到后院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我知道你今天回门,说什么也要见见你。”他把她攥得紧紧的,切齿道,“那个军阀,难为你没有?”   苏浴梅急着挣脱:“你快走吧。”   “我难得见你一次。”   “让于希看到……”   “他也在?哪有妻子回门男人住岳家的!”   苏浴梅脸发烫,催他:“快走吧,于希性子躁。”   “委屈你了……我一定出人头地!”黄全禄松了手,恨恨而去。      庭于希对岳父说:“相中什么,跟小归说一声。东西重的话,让他带人去搬。”   苏父志得意满,拍拍他肩:“贤婿啊,我女儿什么都好,就是被她那娘教的啊,倔强寡淡,有什么事,你还得担待。”   庭于希笑了笑告辞。走到苏浴梅房门口,见她神色慌张的出来,一个高壮男子挡在眼前。   苏父子女极多,他虽一时认不全,但可以断定,苏浴梅的兄弟们没有一个蓄须的。而且,这个男人,抓住她手,深情暧昧,关系断不一般。   两人没看到他,进了后院。庭于希拳头攥得咯咯响,掀衣就要拔枪。手触枪把,他却没动。人是抢的,婚是逼的,他一头载进去,从没过问她的感受。那个男人,他若一个冲动伤了他,她会原谅他么?   苏浴梅推门进屋,庭于希坐在床上。她心里安定些,背对他,在梳妆台前坐下。   “去哪了?”他随口问。   “陪我娘闲聊。”她心虚的答。   庭于希不说话了。   苏浴梅缓缓梳头,他一直在后面看。她知道的,心跳了几下。她一向素淡的,今晚却在耳后擦了少许花露水。   庭于希洗漱上床。她熄了灯,静静在他身边躺下,他翻身向里。   黑暗中,她感觉脸在烧,一只手攥紧被角。好久,庭于希一动也不动,后来,呼吸渐渐平匀,竟然,睡着了。   两次了,求欢不成,酣然大睡。屈辱涌上苏浴梅的心。他对她,来如春梦去似朝云,经不得一点时间。   相比于他那些旧爱新欢,她不过清丽些,清白些。把他一时的逐新趣异当真心,她自作多情了。   庭于希哪里睡得着,夜深人静,他翻过身。夹被掩在苏浴梅腋下,他替她掖好,隔着被,揽她入怀。   苏浴梅推开他的手,侧转身去。    第 7 章   七、   1937年的初夏,北平还是柳殚莺娇的宁怡,华北驻屯日军已在紧锣密鼓的筹划那场几个月后举世震惊的兵变。   日军在喜峰口吃过二十九军的亏,既恨又怕。为策完全,河边会三授意,大战之前,一定要除掉庭于希的精锐师。      暂编二师长纳妾摆酒,同僚们纷纷道贺。大红的拜贴上写,庭师长偕夫人。   大家闺秀的苏浴梅自然和妾氏们格格不入,而那些正牌大太太们,聚在一起,打牌捧戏子,她又不在行。酒席宴间,落落寡欢。   男人们喷云吐雾,热论时政。庭于希明显心不在焉。   有人说:“日本人安的什么心,新年一过,又宣称‘不尚武’。”   “我看,是怕了国共合作。”   也有人说:“不见得,怕是另有图谋。”   有人推庭于希:“庭师长,你怎么看?”   “嗯?”   “想什么这样出神?”   庭于希向堂客间望了一眼,不见苏浴梅,就道:“失陪。”朝那边走了。   廊檐下,挂着雀笼。镍银栅栏,翡翠槽水,珊瑚为巢。白羽赤眼的‘玉芙蓉’足上拴着赤金链。苏浴梅看得出神。   庭于希看到她,放了心。   她敲敲笼子:“男人,贪新鲜,是不是都舍得下本钱?”   “一只鸟么,能有多尊贵。”   “那人呢?又能有多尊贵?”   “你说,我对你,是贪新鲜?”   “‘公子厌花繁,买药栽庭内’”苏浴梅绕过亭廊,“风月酒喝多了,也会腻。”   庭于希忍下了。他是眼里不揉沙的人,却不知何时学会了忍。   “闷吧?让你应酬那些军官内眷,难为了。”   “嫁鸡随鸡,是命。”   “跟我,我知道你不情愿。”他终无可忍,一把攥住她的手,“可是你记住,你把你自己给我,我可以用任何东西来换!”   “怎么,你不是向来用‘抢’的么?”   “是!行军打仗,寸土必争,粮草供给枪支弹药都要抢!”   “我不是军需不是器械。是人!”这是从新婚第一天就缠在她心中的结,“你问过我的感受么!”   “我打听过,你没许人家!”   “那心里呢?你知道么,我心里有没有别的人?”   庭于希一愣,脑中浮现出苏家所见那个高大的年轻人。   “是谁?”   “告诉你,怎样?杀他泄愤?”   庭于希额上青筋暴跳,一拳挥在桥栏的石柱上,他怕控制不住自己,扭头便走。   副军长秦德纯正朝这边走,拦住他。   “找你呢,干什么气冲冲的?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有人做东,打牌喝花酒,去不去?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株友社的沟口社长,在鸿禧设宴,请你们精锐师营级以上将官。说,‘宛平操兵,军威大振,由衷佩服。’”   “日本人?”庭于希想都不想,“不去!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中日两军,只等着兵戎相见,何必周旋!”   “你必须去!这是军令。”秦德纯拍拍他,“是宋军长的意思,中央的意见呢,也是‘应战不求战’。”   庭于希沉脸不语。   秦德纯十分了解他,半开玩笑:“怎么,是新婚燕尔不方便呢,还是主客失势,不敢进丰台镇?”   这两样都戳痛了庭于希,他眯起眼:“好!我去。”    第 8 章   八、   庭于希当着苏浴梅的面交待小归:“我去鸿禧赴沟口五石雄的宴,今天不回指挥部了。”   “日本妞儿啊?”小归一脸憧憬。   “你去师部交待一声。”   苏浴梅一言不发的走开。   小归沮丧:“不带我去啊?”   庭于希恼火,声音压得很低:“你送太太回去!”      榻榻米上,精锐师的中国军官们醉眼迷离。醇和的清酒未必合他们的胃口,咿咿呀呀的‘长呗’、‘清元’,他们也听不惯。让这些男人心摇神驰的是,柔情似水的日本女人。每人身边都依偎着穿和服的‘游女’,周围是偶人般起舞的艺妓和舞子。   庭于希身边的‘太夫’不停斟酒,他酒到杯干。沟口五石雄拍手:“好!”   天刚黑,酒已半酣。沟口五石雄拍拍手,那些‘游女’们恭顺的将身边的男人扶进早已备下的休息室。   沟口起身拉开门,门口一个便装的日军少佐立正行礼。   “都准备好了么?”   “八点一刻,两边同时动手!”      精锐师指挥部接到一个电话。归陵高听到苏浴梅的声音,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。   “他在么?”   “师长还没回来。”   静了一下,苏浴梅说:“哦,那没什么了。”   “太太,先别挂!”没人比归陵高更了解庭于希,他抓紧话筒,“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。”   “嗯……今天的裙边、海参都新鲜,马嫂多买了些,晚上家里做‘八仙过海’。”   归陵高静静的听。   苏浴梅似乎犹豫了一会儿,然后说:“不知道他回不回来……”   “好了,太太!我会告诉师长。”放下电话,归陵高兴高采烈,忙拨通另一个号。   电话一直不通。此时的归陵高并没疑心,只以为自己记错了鸿禧的号码。      娇媚的‘太夫’沏茶、铺床。庭于希坐在一边,一支接一支的抽‘哈德门’。她在旁边跪下,柔顺的按摩他的肩颈。   拉门外有人喊:“我要见我们师长!”   庭于希听出是小归,就是一愣,起身出去:“你来做什么?是不是家里……”   “太太打电话来,说……”   “说什么?”   “问你要不要回家吃晚饭。”   “真的?”   “真的。马嫂烧了……”   “她自己打来的?”   小归连连点头。   庭于希静默一会,突然笑了几声。烟蒂丢在地上:“走!回家。”      沟口五石雄大惊,碎步跟上:“庭师长,庭师长——”   庭于希已下了楼梯:“我还有事。”      沟口回手就是一个耳光,“你怎么让那个人进来的!”   便衣少佐动也不动,“我现在去追!”   “算了!”沟口冷静一下,“多数军官还在这里,不能打草惊蛇。庭于希,跑不了。”      庭府。   马嫂警惕的看着苏浴梅:“太太,外面有位姓黄的先生,一定要见你。”   不等苏浴梅反应,黄全禄已闯了进来:“浴梅!快跟我走!”不由分说,拽了她就往外跑。   马嫂挪着小脚在后追:“太太,太太——”   两人刚出门,轰然一声响,四合院顿成火海。   苏浴梅惊呆:“这……”   “庭于希多行不义,看见了吧,日本人要炸死他!”   她喘息了一阵,惊甫初定:“你怎么知道?全禄,你替日本人做事?”   “律师公会的周理事亲日的,我是他的副手,无意看到机要文件。别问了,快跟我走!”   “我这么走了,于希会担心……”   “他会担心你?这么晚了,还出去花天酒地?”   苏浴梅怔了下。   “你有没有什么随身的……首饰之类?”黄全禄突然动念。   她一时不解,摘下头上的钿花簪。   他一把夺过来,丢进火里。   “你做什么?”   “这样,庭于希会以为你已葬身火海。”黄全禄坐进停在街口的汽车,把她拉上来。   “不行,我……”   “你就解脱了!”   “我爸妈……”   “庭于希不会难为他们!你先离开北平躲一阵,我来安排。”   “总不能躲一辈子!”   “放心吧,日军志在华北,不日有所行动,庭于希他自身难保。”   汽车风驰电掣驶出城。    第 9 章   九、   庭于希坐在车里,惊天动地的爆鸣声。八点一刻。   司机说,声音是在南,小归说,不对,声音在北。   庭于希吼道:“开快些!”   远远可见围了无数消防员 ,浓烟未散。庭于希一脚踹开车门,冲了出去。消防队长急于讨好,说:“报告庭师长,这是火里捡到的!”递上簪。   “人呢?”他咆哮。   “里面好多枯尸,焦烂难辨。”   几辆军车依次停下。满脸泥汗的一营长马天泰一把甩脱帽子:“师长!”   庭于希缓缓蹲在地上,紧紧握着那支簪,簪尖入肉,他发狠的攥紧拳。   “师长!”马天泰‘扑通’跪倒:“都死了!鸿禧大爆炸,整个精锐师的将官都炸死了!”   庭于希猛抬头:“什么?”   后下车的是副军长秦德纯,他快走几步按住庭于希:“你听我说,要镇定,这是一场阴谋,沟口那些人打着商人障眼,其实都是军统……”   庭于希霍地站起,秦德纯没防备,腰中配枪已被卸下:“你干什么?”   “闪开!”庭于希瞪圆眼,凶光大现。   “你听着,宋军长特意派我来,叫你不要冲动……”   “滚!”庭于希挺枪顶在他脑门。   秦德纯没敢擅动。   庭于希一手持枪,一手打开车门,坐进去。   小归忙跟着上去。   车转了急弯,飞一般开走,秦德纯跑了几步大喊:“你小子是他妈的去送死!”   精锐师指挥部。   门岗守卫们喊:“师长!”   庭于希往里走。   聚集厅中的官兵们喊:“师长!”   他仍一言不发。   器械库铁门大开,庭于希拎出一挺捷克式轻机枪,转身向外。   官兵们呼啦围住:“报仇,我们跟着你!”   “让开!”庭于希一挺机关枪,“谁也不准来!”   “师长……”   “你们给我听着,日本人杀了我老婆炸死我兄弟,我今天,报的是私仇!”庭于希扔开军帽,“我对不起这上面的青天白日徽!你们有家有军籍,谁也不许趟这趟浑水!”      车一路进了丰台镇,竟无日军阻拦。有人截车,都是鸿禧爆炸劫后余生的精锐师军官。   “师长!我们命是捡的,豁出去了!”   庭于希想了想:“上车!”      黄全禄开车一直出郊。人潮涌动,好多平民过了卢沟桥,直奔宛平城。车难开动,他停下,拉住一个人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丰台那边爆炸,不知是不是日本人闹事。”   “丰台?哪里?”苏浴梅从车中探出身。   “不知道啊,好象是笑淑里胡同。”   苏浴梅推门就下车。   黄全禄发急:“你去哪里?”   “于希在还在鸿禧,我要去找他!”   “你——”黄全禄拽住她,“找他干什么!”   “你没听见么,笑淑里出事了!”   “你那么关心,是贪他的钱贪他的势,还是看上了他的人?!”情急之下,他口不择言。   苏浴梅无暇辩解,甩开他:“他是我丈夫!”   黄全禄想追,可是人群拥挤,举步维艰。      南京政府对日态度向不明朗,沟口五石雄知道,二十九军不敢造次。但防万一,株友社也是严加戒备。   一阵急刹车。枪声四起,硝磺弹片疾风骤雨。守卫的日军倒下一片,后面的荷枪补上。   十几个人跳下军车。庭于希杀得双眼血红,手中轻机枪喷着火舌。   日军怕了精锐师,看清来人,有些发怵,气势稍一馁,又倒了一片。   沟口看到势头不对,边撤边喊:“向一联队声援,向河边司令声援!”喊了半天,驻丰台的日军也没动静。   轻机枪子弹用尽,庭于希一把抛开,抽出两支‘毛瑟’,火力不减。余人掩护下,他径逼向沟口五石雄。   强撑起武士道精神,沟口装怯作勇:“杀了我,挑起中日战端,你担不起这个责任!”   庭于希步步紧迫。   “庭于希,你不敢!”   愤怒涨满眼角,庭于希咬紧牙,一枪爆头。   于此同时,一个女人的声音喊:“于希!”   日军群龙无首,四下逃窜。   任弹片在身边呼啸,庭于希看着苏浴梅。   一排军车停下,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下车,身后跟着总参议,参谋长、副军长和一队警卫。   庭于希走过去,一把搂住苏浴梅。   战火纷飞中,她暂且抛开了隔阂矜持,哭着伏在他怀里:“我没事。”   宋哲元脸色铁青。庭于希用眼神恳求,肯求他暂缓发作。   拍拍苏浴梅,他说:“我知道,没事了。”   归陵高走过来,扶她:“太太,上车吧。”   她抬头看庭于希。   他又安慰:“没事了。”   车开走。   庭于希走到宋哲元面前:“我愿接受军法处置。”       第 10 章   十、   宋哲元看了一眼骜立面前的二十九军第一悍将,暗暗叹息。   “我愿接受处罚。”   “处罚?好!你给我滚!”   宋哲元揪住庭于希衣领,向后掼,人跟着逼过去:“滚出二十九军,我开除你的军籍!”   “军长!”   “滚!”   宋哲元推着他走到离旁人远些的地方。   “于希,你必须走。于公于私,我不能留你。”   “我不走!宛平是抗日最前沿,我不离开二十九军!”   “日本人不会放过你!”   “不能为帅我为将,不能为将我为兵。你送我去军法处!”   “你怎么还不明白!日本人要的是你的命!命都没了,拿什么抗日?!“宋哲元不等他回口,“听我的,去山东,韩复渠在西北军时和我有些旧交情。留得青山在,打日本人,不怕没机会!”   “我走了,你怎么办?”   “我会将你降职记过,尺蠖求伸,终有出头之日!”   “好,我走!”庭于希不是一味鲁莽的人,走了几步回头,“日军志在华北,军长,小心!”   “直接去火车站,我派人接你家眷!”      三七年七月,日华北驻屯军炮轰宛平城。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血洒永定河。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忍辱出任北平市长。抗战全面爆发,而此时,庭于希在山东临海最偏僻的一隅,担任一支杂牌军的团长,隶属沈鸿烈青岛守备队。   山陬海噬音讯不通,当他知道昔日战友以身殉国时,已是天寒地冻的十二月。   上海、南京早已相继失守,华北千里死尸盈野。   冬至那天,冷得出奇,近海都结了冰。漫天风雪中,他挂起一串白纸钱。归陵高报告:“副师长下团巡查!”   庭于希最瞧不起消极抗战的韩复渠第三集团军,理也不理。   副师长王府年骄横惯了,又自恃正规师,哪将杂牌军放在眼里。看庭于希怠慢,气往上撞,挥马鞭就抽:“你他娘的瞎了眼,没看见老子?”   经过此番打磨,庭于希收敛许多,弯臂挡鞭,闪身躲。   “你也知道怕?你不是抗日英雄么?”王府年一鞭接一鞭,“老子就看不惯你他娘的逞英雄!”   庭于希仰起脸,怒目圆瞪。   “怎么,还手阿!”他又一鞭,看见枯树上的纸钱,伸手摘下来。   “放下!”庭于希断喝。   小归怕他惹事,忙陪笑:“王师长,我们团长祭奠在卢沟桥牺牲的佟副军长和吉……”   “谁也不行!老子是革命军人,你们这是封建迷信!”王府年一把一把撕纸钱,“就你们这些脓包,还敢跟日本作对,死了,自找……”   庭于希猛地飞起一脚,挂冰的军靴踢得王府年那张养尊处优的肥脸满嘴是血。   “你——你——反了!”他含混不清,“拿下!”   庭于希扭过他一臂,‘嘎巴’一声,已脱臼。王府年杀猪般惨叫,他将他反剪,伸手缴了械。枪抵后脑,庭于希一脚踏上他肩膀:“向北,给我兄弟磕头!”   一则投鼠忌器,二则众怒难犯,随从警卫谁也不动。王府年惜命,跪倒就磕头。   庭于希将他搡在地上,撤了枪。他咕哝道:“你好,你等着!”带人走了。      青岛没有暖气,境遇今非昔比。团部是临时改建的,粗鄙简陋。苏浴梅坐在矮凳上,朝着碳盆烤手,不时张望窗外。   庭于希顶雪进来,气色不善,脸上带着伤痕。   苏浴梅没问什么,只说:“吃饭吧。”   他自然没胃口,喝了几杯酒作罢。   冬天黑得早,电是要节省的,早早熄了灯。庭于希躺在床上。苏浴梅迟迟蜷在炭火旁,北平是有暖炕的,青岛的冬天分外难熬。她背向他躺下,床是凉的,厚面被难御寒,北风呼啸着无孔不入。   庭于希问:“冷啊?”   她又将被向上掩了掩。   身后悉索脱衣服的声音,庭于希扳过她的身子搂住。他的身体很温暖。   “亲人的血烫过,永远是热的。”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赤露的胸膛上。   苏浴梅疑惑的看他。   他把被掖好:“一四年日本占济南,整条街都是血水,我家十几口的死人堆里,就爬出我一个,呵,阎王爷都不收我。”   “那年你才……四五岁?”她的手摸到他胸口一处突起的皮肤,怔了一下,又向四周摸。   “没什么,打仗么,哪能不受伤。”   苏浴梅想起,新婚之夜,他一早关了灯,大概就是不想她看到身上的伤疤。自从离开北平,四处辗转,他们聚少离多,她也并没在意。现在发觉,竟是触目惊心:“这也……太多了。”   “不是人杀我,就是我杀人。”他感叹一声,她不说话。静了一会儿,他问,“想什么呢?”   想什么,她的手指沿着他锁骨的伤疤一直滑到左肋下,她在想,这么长,足以将一个人剖开。   “你是……怎么活下来的?”   “在江西,死尸把战壕都填满了,八月的天,我们用布捂住嘴,继续冲,继续杀人……”   “别说了……”天太冷,她向他身上靠了靠。   “杀敌人我不怕,有时候,自己人也要杀。军队后沿是大刀队,临阵脱逃的……昨天还一张桌吃饭,今天举刀就砍……我做梦,都是硝烟,都是血。每天晚上,只有喝酒,只有放纵,才能睡着。” 他拍拍她,觉得不该跟女人讲这些。   她的手还停在他胸膛的疤上。   “这条是刀伤。日本人的刺刀真利啊,在热河……不说了。你骑过蒙古马没有?乌珠穆沁比寻常马高一头,乌审马跟骆驼一样,能在沙漠里跑……你怎么了?”   苏浴梅忙抽了一下鼻子,说:“没骑过。”   “以后带你去骑。”   “那这个呢?”她摸着他肋上的弹孔。   “这是在淞沪战场,这枪挨得值。中央不支援,我一样缴了日本一个炮兵营。”   “这个呢?”   “松亭山。”   “这个呢?”   “蓝旗地。”   ……   苏浴梅的手从他肋上摸向腰间,庭于希一把攥住:“别乱摸,我……”她不是他风月场上任意调笑的女人,所以他只说,“我痒。”然后问,“还冷么?”      庭于希睡着了,苏浴梅却难眠,她侧过脸,在他胸口,轻轻亲了一下。      天亮,集结号响。庭于希起床,苏浴梅又哪里睡得实。他摸了摸她的手足,又在被外搭了一件军大衣,推门出去。      懒散的杂牌团,庭于希却坚持出晨操。    第 11 章   十一、   王府年拍着桌子哇哇大叫:“老子送他去军法处,开除党籍军籍!”   参谋长有顾虑:“什么理由?”   “以下犯上!他……他叛变革命!”   “师长,难免有挟私之嫌。”   “老子咽不下这口气!”   “庭于希是个刺儿头,放在第三集团军,韩主席也头疼。”   “正好除掉他!”   “依卑职之见,与其手刃,不如借刀……”   “别卖关子!”   “是。现在徐州吃紧,李宗仁的第五战区急需增援,蒋委员长正在四处调兵,师长不如,顺水推舟,调庭于希率部去徐州前线。”   “调他去前线……”   “上海怎么样?七十个王牌师,二百多架飞机,只守了三个月。南京怎么样?孙总理寝陵在那儿,也只守了一个多月。徐州岌岌可危,让庭于希去,就是当炮灰!”   王府年眼珠儿一转:“倒也不错,那小子不是要当英雄么,老子成全他!”      日军气焰嚣张至极。十二月二十四日,占领杭州。二十七日,济南陷落。青岛,沈鸿烈奉行‘焦土政策’,到处狂轰滥炸,准备弃守。   国军一溃千里,被迫迁都。如今华夏大地,北起太原,经北平、天津、济南青岛南到上海南京,重要工业基地经贸口岸,几乎全部丢失。   军队怠惰,国人谈日色变,连国际社会也普遍悲观。德使馆认为,中国最多坚持六个月。   在这样的时候,一纸调令,把庭于希推上抗日烽口,不日赴徐州。      苏浴梅坐在床沿,手里托着庭于希的军装。   归陵高跑进来:“太太——”   “坐。”   “你劝劝师长,去徐州,就是送死!”   “我劝他,他就能不去么。” 苏浴梅用剪尖挑开军服上襟,“他心里只会更乱。战场上,毫厘千里,半点错不得的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   “就算为了我,他肯不去,心里会安么?一辈子都抱憾。”   她句句在理,小归只有叹气。   苏浴梅拿起身边的一块小金箔,塞进破开的衣服里。   “是什么啊?”   “都说城隍庙的符最灵。”   “师长不信这些的。”   “所以啊,不告诉他,悄悄放进去。”她撕了一段线,穿上针。   “太太,其实,所有人都看得出,你对师长好。”   苏浴梅笑了一下:“所有人都知道……只有他自己不知道。”   小归静静看她缝衣服,犹豫再三,还是说:“万一,师长……”   “他要是伤了残了,我伺候他一辈子。他要是……回不来,我也不会让他一个人走。”   “你就一点不担心?”   她缝好,用牙咬断线,捧起的衣服挡住脸,半天没放下。   “太太?”小归叫她。   苏浴梅将脸埋进衣服里,声音和手都在颤抖:“我担心,我真的担心……”      庭于希像往常一样回来。苏浴梅平静如常的说:“吃饭吧。”   他端起碗,她夹了一筷子菜进去:“我没怎么下过厨,手艺平常得很。”   他扒拉着碗里的饭:“我最爱吃你做的菜,比什么馆子、酒店都顺口。”   她淡淡一笑:“明天就要开拔,早点休息吧。”   关了灯,漆黑一片,他们并排静静躺在床上。   庭于希翻个身,隔被半抱住她:“去徐州,我可能会死。”   苏浴梅在黑暗中润了眼眶。   “让我带一点儿回忆上战场。”他支起身子,搂她,亲她,并非由浅而深,一开始,便汹涌而弥笃,就像他对她的情。   这一次,她没拒绝他。这一夜,她曲尽温柔。   天蒙蒙亮,庭于希双手揽着她,看她一粒粒给他系衣扣。突然问:“浴梅,你舍不舍得我?”   苏浴梅整整他的衣领,低下头:“我现在,可能……已经有了你的骨肉。就算你……他会延续你的血脉。”   庭于希摸摸她的头发,笑得有些苦:“好吧,就当是有了,就算为了他,答应我,无论我怎么样,都要好好活下去。”   其实他也不肯定,究竟她会不会为他伤心,有多伤心。男人啊,自相矛盾。她的深明大义,他该庆幸,可骨子里,又那样盼望她的痴缠。他在想,放得下,是否就是不在意。   门外阵阵号声,声声都是催促。       第 12 章   三八年三月,日军板垣第五师团聚五万兵力,沿胶济路西进,直逼台儿庄。   一路上,飞机狂轰火炮滥炸,毒燎虐焰一纵百里。可到了临沂,这支嚣张的队伍遭到迎头痛击。   板垣师一时懵了头,眼前的军队,供给不足武器窳劣,杂牌无疑,可打起仗来,舍死不顾。等他们搞清状况,庞炳勋麾下庭于希团已将津浦路北段日军斩作两截。全歼敌千余,击毙十一联队长野谷一郎。日五、十两师会师无望。   初战告捷,全师振奋。只有庭于希烦躁不安,每日火气上撞,连嗓子都嘶哑难言。   后来庞统勋对他说:“放心,虽然韩复渠已弃青岛,但据线报,所有中级以上将领家眷都已平安撤出,转到开封、郑州一带。”   他精神为之一振:“我请调二十军团,赴台儿庄一线作战!”   庭于希晋为二十军骑兵独立团长。骑兵队从抱犊山一路南下,搴旗斩将,战功赫赫。赶到台儿庄时,汤伯恩辖下八十五军精锐师师长唐万里因贻误战机遭处。群龙无首,全师拥戴庭于希。虽有僭越之嫌,大战在即,他毫不顾忌。正此时,第五战区长官部来电,任命庭于希八十五军精锐师代师长。   在开封,大相国寺,苏浴梅燃起一束香。千里之外,庭于希将复排重机枪架在队伍后,仗马军前:“不遵将令,杀!逡巡不前,杀!临阵脱逃,杀!”   师参谋长悄悄跟小归说:“怪不得都说你们师长军阀作风。”   他一梗脖子:“打赢了仗算!”   四月六日,国军大举进攻,日濑谷支队不敌,向北溃逃。台儿庄大捷,击退日军精锐部队两师,歼敌一万余人。然而,也付出了惨重代价。   开封。前线战告打爆了临时指挥部的电话。八十五军参议声声催促:“一定要联系到庭师长的家属。”   苏浴梅接过话筒,心里有一种预感。   “庭师长在台儿庄一线战场奋勇抗敌,以三分之一之兵力拖住日本第十师团,最终制胜。第五战区李长官大力嘉奖,决定授予……”   “我不要听这些,你告诉我,他现在怎么样?”   “这……”   苏浴梅的手直抖。   “已送入战区医院。通讯受阻,现状不明。”   “我找归陵高。”   “他也已失去联络。”   苏浴梅深吸口气镇定一下:“请你们安排,送我去徐州。”      徐州战区医院,庭于希躺在床上,身上插着无数管子。美国主刀大夫正用生涩的中文交待小归。   走廊里闹吵吵的,挤满了官长部下和家属。庭于希十分吃力的翘起头,小归忙凑上去:“师长——”   他朝门外侧侧脸。   小归说:“师长你放心,太太没有来。”   他点点头安静了。      护士端进干净的绷带,此时的庭于希已能靠着半坐起来。小归推搡着一个人进来:“报告师长!”   “他是……”   “炮兵营营长孟天雷。”   “枪毙。”   替庭于希换药的小护士吓得一哆嗦。   孟天雷叹了一口气,垂下头,被小归推着出去。   一个年轻女人冲了进来,跪扑在庭于希床前:“庭师长,饶我们一命吧。”   庭于希说:“你是……”   一直一言不发的孟天雷一把拽住她:“桂筠,你怎么来了?快起来。”   女人扒着病床:“几千里的铁路线,每天都在打仗,我顶着子弹从后方赶到这儿。一来,就听说我男人出了事。庭师长,你发发慈悲,饶了他吧……”   她一直哭。庭于希看了眼孟天雷:“她是你女人?”   “刚结的婚。”孟天雷突然跪倒,“师长,我知道,临阵退缩,该死。可是,我怕死……”   小归戳了一下他的头:“你孟大炮什么时候怕过死?!分明就是想投敌!”   “我怕死!我老婆在家等着我,我怕死!”   女人过来抱住他:“你要死了让我怎么活,不如让我替你死。”   庭于希看着这二人哭作一团。脸上没表情,眼里有落寞。   小归问:“师长……”   “降为士官,罚一年军饷。”   “谢谢师长,谢谢……”夫妻两个直磕头。   他转过身去,小护士说:“长官要休息,你们出去吧。”   人走后,庭于希对小归说:“打份报告呈交第五军长官部,我督导下属不利,请求处罚。”   小归还没答话。门外有声音:“你有几条命?还往身上揽?”   庭于希一下挺起身,伤口扯得直疼。   苏浴梅走进来,眼里有怨。   “你……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他一把握住她的手。   “从你教导你的部下。”   “就这么来的?”他看着她农妇般的装束,空着两手。   “什么都不要了。”   庭于希脸上挂着笑,想说什么,却无从起,一直把她的手往怀里拉。   小护士说:“唉,这位太太……”小归推了她出去。   苏浴梅扶他躺好,他动动唇,说了句什么。   “什么?”她没听清。   庭于希支着床抬起头。她忙把脸凑过去。   “我怕死。”他说。   她呆了下。   “老婆,我也怕死。”他在她耳边说,带着笑。   她侧过脸,眼眶一热。想抽手擦擦,他一把攥住。牵动伤口,他皱皱眉。苏浴梅只得让他握着,自己靠在床边。、   庭于希踏实地睡了,不知过了多久醒来。天都黑了,她合眼打盹,仍被他攥着,走不开。他轻轻握一握,缓缓松开。她没睁眼,手在他手中动了动,紧紧反扳住。    第 13 章   庭于希从枕头下拿出一片被硝磺熏黑的金箔:“子弹偏了几毫米,没有它挡一下,就射进心脏了。”   苏浴梅说:“这是……”   “我问小归了,他也说不清。”庭于希拾起她一只手,含笑看她。   苏浴梅被他瞧得不好意思,转过头去:“你能不能……爱惜些自己。”   庭于希躲在下午偏斜的日影里,欣赏她少有的女儿情态,随口说:“我会小心。”   她说:“你不要敷衍,你身上的每道伤,我都清楚。”   他突然将她拉近:“我现在就让你检查,好不好?”   苏浴梅推开他:“你做什么啊。”心里却并没恶感。   他臂上很有力,她怕弄疼他的伤,红着脸:“你的伤啊……”   “都是皮外伤。”   “这是医院……”   “没人敢随便进。”   阳光刺着她的眼,她在他怀里挣扎:“大亮的天……”   庭于希一把扯上窗帘,将她半压在身下。   苏浴梅叹了口气,很轻柔。      走廊里响起军靴声,有人洪亮的喊:“庭于希呢?”   苏浴梅赶紧起来,系上领口的扣子。   庭于希说不出的扫兴,刚想叱骂一句。一个赳赳武夫大咧咧的进来:“于希!”   “自忠!”   两个满是厚茧的手掌在空中撞击,然后握紧。   “哈!我就说你小子不会死!”张自忠兴奋的晃着他的手。   苏浴梅忍不住提醒:“这位长官,他身上有伤。”   “这是嫂子吧?哈哈哈哈,怪不得,怪不得……”   庭于希问:“特意来看我?”   “在临沂错过了,这回专程来。”   “就这么空手来?”   “哈哈哈,你啊……”张自忠笑着冲他晃晃手指,“我备了分厚礼,你一定喜欢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别急。”张自忠抽根烟叼上,又点燃一根递给他,“我慢慢跟你说。”   庭于希接过烟,苏浴梅瞥过一眼,他嗅了嗅便摁灭了:“别卖关子。”   “嫂子站了这么久,累了吧?”   苏浴梅微笑:“你们先聊,我出去透透气。”   庭于希不想让她觉得有什么私弊,就拽住她手:“我不想和我老婆分开,有什么话快说!”   “好吧,嫂子也不是外人。于希,我这次来,带来一批尚未处决的亲日汉奸。”   “为什么不处决?”   “你知道,为了跟日本人周旋,我曾出任北平伪市长,国人对我颇多误解,我……”   “别说了!你我不用解释。”   “好。于希,这批汉奸多是北平的政客,我处置,人言可畏,交给别人,我信不过,过场还是要走的,你精锐师收下吧。”   “让小归去办,明天就办。”   张自忠感激。苏浴梅的心却突然颤了一下。      晚上,苏浴梅让他脱掉上衣,绷带都拆了,伤痕累累。他觉到她将什么涂在掌心,揉在他背上,凉丝丝的。   “什么啊?”   “祛疤的。要按时用药。”   他抓住她的手说:“不必了。”   “多难看。”   “又没伤在脸上,我又不是女人,什么好看不好看。”   她缓缓将药揉匀,轻轻说:“我看着心疼。”     庭于希愣一下,将她手贴到自己胸口。她没说话,从后半环住,靠在他肩头。   小归进来:“师长,张师长送来的名单,你过目。”   “不用了,按名单,明天直接枪决。”   苏浴梅心口莫名又是一跳。   小归出去,她也寻个名目跟出去。   “什么事啊,太太?”   “我,呃……外敷的药不够了,你去值班护士那里拿一些。”   “是!嗯,我先把东西送回去。”他晃了晃手里的簿子。   “你直接去吧,上好药让他早点睡。”苏浴梅接过名册,“我帮你拿。”   小归刚拐过墙角,她焦急的翻开,一行行寻下去,果然有北平律师公会的几个,翻到最后一页,‘黄全禄’几个字赫然入目。       第 14 章   临时看守所的铁栅敞开着,荷枪的士兵押送五十九军的囚犯到精锐师。苏浴梅还没分辨清,就听有人颤巍巍的低唤:“浴梅——”   她看着落魄狼藉的黄全禄,心里很难受。毕竟,谩馀恍惚的十年旧梦,不是轻易能忘。   黄全禄看清她,大声叫:“浴梅,浴梅!”   苏浴梅冲过去,他伸出铁铐中的双手和她紧紧握在一起。   “你怎么……”   “我是冤枉的,我冤枉!”   押解的士兵不认得师长太太,大声呵斥:“闲人让开!”   黄全禄被粗鲁的拖开,回头大声喊:“救我,救我!”      庭于希半夜醒来,看见坐在枕边的苏浴梅。   “怎么还不睡?”他朝她挪了挪,伸手盖住她的手。   她翻转手来与他相握,却是满腹心事。   他想给她披件衣服,伸臂去够,伤口一疼。   “我不冷。我……”   “有事?”   她点点头。   庭于希搭上她肩膀,示意她靠过来。   她顺从的倚进他怀里:“你……在乎我么?”   他不料她有此一问,微笑不答。   “有多在乎?”她仍问。   他有些按捺不住,掂起她的下颚亲下去。   她躲开了:“如果有人救过我的命,我们该怎样谢人家?“   “我有的,什么都给他。”   “我要一张路条。”   路条。两军交战时,庭于希不得不警惕:“你要这做什么?”   “救人,救救过我的人。你记得么,日本人在家里装了炸药,要不是他及时提醒,我早已……”   “他跟日本人有来往?”庭于希坐起来,逐渐松开她的手。   “不是的,他是被牵扯进来。”   “谁?”   “黄全禄。”   庭于希不记得听过这个名字。   “他在北平,是律师公会会长助理……”   “是张自忠送来的那批汉奸?”   “他不是!”   庭于希脸色变得严峻:“我相信张自忠的裁断,我们相交多年。”   “我也相信全禄,我和他相识十几年!”   刺一样的东西扎进心里,那是抛开军法抛开气节的别样情愫。   “哼。”他咽下本想说的话。   “根株牵连,这是素来的弊端。”   庭于希眼前,隐约那个苏家曾见的男人。   “给他个机会,调查清楚,就当帮我。”她恳切的抓住他的手。   “你拐弯抹角,就是想救他?”   话虽难听,却是实情,苏浴梅默然。   “你这么远赶来,你对我这么好,都是为了他?为了救他?”   “你……”她惊骇,“你讲不讲道理!这是你们的机密,连你事前都不知,我怎么会知道?”   哪有道理可讲,嫉妒是偕生之疾。   “他是汉奸、是特务!”   “不是!”她有些急了,“我了解黄全禄,他胆小懦弱,当初,他……甚至不敢和我一走了之。如果说,他做俘虏,投敌,我信。可是,说他做汉奸,拿特务津贴,我不信,他不敢!”   庭于希根本没听进后面的话,他瞪着她,神色让人害怕:“呵,原来你还曾邀他私奔?”   “我……那是以前的事……”   “以后你还想怎样?!”   “你……”   “天一亮,我就毙了他!”他愤怒的摔门而去,   大半个夜,他都在抽烟。苏浴梅没有再纠缠。他却更烦躁,几次让小归过去看,他回来只说:“太太的门关着。”   天快亮了,晨曦中逐渐响起人声、马声。庭于希突然站起,狠狠甩掉最后一支烟,走出去。   看守所。他命令,开门。士兵敬礼、开锁。   他阴沉着脸:“黄全禄。”   士兵大喝:“黄全禄!”   拖沓的桎梏声,黄全禄看到刺目的太阳,挡了一下眼睛。   “打开。”庭于希转过身去,“让他滚。”   黄全禄看不清站在暗影里的人。   士兵诧异的打开铁铐,喝了一声:“快滚!”      精锐师指挥部,张自忠来势汹汹。推开门,看见庭于希闷声抽烟,他气不打一处。   “庭于希,怎么回事?枪毙的人比名单上少了一个,你给我说清楚……”   庭于希霍地站起,烟掉在地上,手里多了把军用匕首。他一言不发,左手平摊在桌上,一咬牙,右手匕首狠狠砍下。   张自忠手疾眼快,一把推开他的手。抢得及时,保住一只手,可是力道太猛,自腕至肘,豁开一道大口子。   “你疯了!”张自忠一惊不小。   “留下这条命,还有没打完的仗。”庭于希咬着牙,臂上的鲜血一股一股向外突,“这只手,是对的你交代。”   “你庭于希做什么,什么时候向人交代过?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你说过,你我,不用解释!”张自忠敲一敲他胸口,“只要对得起这里!”      血凝结,一道道刺眼的挂在臂上。小归说:“快回医院吧。”   “伤都好了,还回去做什么。”庭于希捂着新伤。   苏浴梅说,她清楚他身上的每一道伤。身上的,看得见,可是,心里的呢。      后来,新伤也好了。庭于希对小归说:“你安排人送太太去重庆。”   “离开这?”   “那里安全。”   “师长,那你呢?”   他——他弯起半边嘴角。他永远是一个人。好在,他有还有枪,还有大把的金条。用心换不来心,就用钱来换。   庭于希突然觉得通透:“金丽皇宫那个什么舞后,叫……叫沈什么来着?”   “沈绘衫。”   “就是她。备车!”       第 15 章   苏浴梅孤身来到那个潮湿雾重的城市,住独门大院,日日夜夜听得到嘉陵江水的声音。   日本人的轰炸机盘旋在不远的上空,滚滚的江水中呜咽着多少亡魂。黄全禄也是战争的受害者。救不了他,她内疚,可她已不再怪庭于希,只是,他不回来。   重庆大轰炸,庭于希调赴而来。佣人兰嫂说,师长身边带了个女人,光鲜入时的女人。   她的心头揪了一把。   很晚,他才回家。   夜里,睡在一张床的两人,各怀心事。   离开前线,庭于希松了一口气。忙不完的应酬,喝不完的花酒。他醉在温柔乡里,却不快乐。   兰嫂像每一个多事而好奇的中年妇人,经常带来种种关于他的闲言。她充耳不闻,也不问。   小归抽空回了一趟家乡广元,和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完婚。回来的时候,神清气爽。庭于希正要去赴宴,他欢快的叫了声:“师长!”   “回来了?”   “嗯!”   “家里都好么?”   “都好。”小归笑着掏出两双草鞋,“师长,你说乡下女人有多蠢。以为做了点东西就管得住男人,临走时,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许我出去鬼混。”   庭于希淡淡笑了下,转身上车。   “你去哪?”   “有应酬。”   “我也去。”   “你休息吧。”   “我不累,师长,我跟你去!”   庭于希沉默一会儿,拍拍他肩膀:“去支些军饷寄回乡。有个女人肯管你惦记你,是福气。以后,这种场合你少去。”      金丽皇宫的舞小姐登堂入室做了妾,沈绘衫光彩无限。   纳妾的前一晚,她独自站在江边。庭于希在师部,躺在硬板床上,叼着烟,呆呆看屋顶。   小归回来说,家里早早关了门,太太没什么动静。   他吐了口烟,说:“知道了。”      庭于希并没将两个女人安排在一起。沈绘衫舒心的住进了小公馆。   苏浴梅落得清净。自幼看惯了成群妻妾,母亲能忍,她也能。   日子一天天的消磨。   家里冷清惯了,只有小归偶尔走动。这一回,他带来一封信。   “北平来的。”   她迫不及待拆开。母亲的亲笔。她心里一热,好久没有热过了。   信是报平安。北平虽已陷落,日子苦些,好在尚能维持。   小归劝她:“北平的日寇,吹嘘’共荣‘,善待’良民‘,尤其对那些旗人、遗老。”   苏浴梅点点头:“信是寄来的?”   “呃……是。”   日统区早已严密封锁。苏浴梅心里明白,这一纸书,说不定费了庭于希多少周折。      初七,是庭于希的生日,沈绘衫办得有声有色。酒席摆在小公馆,赴宴的人,都叫她一声庭太太,谁还记得那个熬清守淡空有名分的女人。她笑得心花怒放。   庭于希回来得晚,自罚三杯。从下午,他一直在师部,说不清在等什么,到晚上,一个电话也没有。   他没少喝,很容易便醉了。      江畔,苏浴梅按当地人的习俗放了小小一只孔明灯。秋风掀着江水,一阵阵的凉,她想起小时候,顺口念:“一阵秋风一阵凉,一场白露一场霜。严霜单打独根草,蚂蚱死在草根上“念着念着,眼泪就滑下来。   回来的路上,她特意拐进一条小街,捡了个不起眼的店面,吃了碗长寿面。浓郁的汤面,她尝不出味道。   从小店出来,天全黑了,小街幽暗狭窄,路不好走。她隐约觉得有人跟着,歪歪斜斜,像个醉汉。她不觉加快步,那人更快,几步挡在眼前。   他站在暗影里,半明半暗,醉醺醺的吐出一句:“苏浴梅!”    第 16 章   苏浴梅怔怔的:“你……怎么醉成这样?”   庭于希握着她的胳膊撑住自己。   她等他说话,他却一言不发。僵持一会儿,她淡淡的说:“这么晚了,你还不回去?”   “回哪儿?啊?”他红着双眼吼。   “回你的小公馆,回你那些烟花风月的地方!“   “苏浴梅!”他狠狠攥住她胳膊,扯得她微微一趔趄,“你给我听着,只要你说一句话,那种地方,我庭于希这辈子再不踏进一步!”   “不必了!”她冷冷丢出一句,扭头想走,却根本甩不开他。   “你想去哪儿!”   “放开我!”他攥得她疼,她忍不住推他,“你走!”   “我走?”他眼中爆裂着愤怒的火,“我今天哪儿都不去,我就要你!”   她微不足道的挣扎根本抗拒不了军人铁一般的臂膀,他扯着她歪歪斜斜进了一道门,那只是路边一家潦草的旅店。   “这不是家啊。”她不得不压低声。   他醉眼迷离,根本分辨不清,也不在乎。喷着酒气,扭住她粗鲁的吻。她抵着他的脸:“你想做什么……”   “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!”   小店的一楼零星星还有几桌客人,都睁大眼骇然看着。   苏浴梅羞得恨不能钻穴而遁。   店伙实在看不下去,碍着庭于希一身军装,不敢发作。走过来问:“这位太太,你有什么麻烦么……”   “我……”她勉强腾出一只手,摸出张法币递给他,“麻烦你……”只说了几个字,脸便烧成一片,“烦你给我一间客房。现在。”      他将她压在床上,箍在身下。她已耗尽了所有气力,干脆侧过脸,冷冰冰的躺着,不再理睬。任他扯开她的衣服,胡乱亲吻肩颈间的一片雪白。   她的冰清水冷浇不灭他的怒火,填不上他的欲壑。他徜徉恣肆,他要得更多。   令她诧异的是,本已死了的心,竟在腔子里扑簌簌的颤。他蛮横的亲吻粗砺的搓摩是北方狂悍的春风,来时疾荡暴虐,去时化物无声。她无法抵抗他的手肆意伸进衣服的更深处,羞人的红潮将她染得媚态横生,只能将压抑的呻吟吐进他的口中,她不得不回吻他。   即使醉了,他仍然克制。他不停的摩挲终于使她的身体一样滚热。苏浴梅想,他真霸道阿,他要她,还要让她心甘情愿的给。其实,身体早就屈服,心,不知还能把持几许。   庭于希不愧攻城略地的好手,在她最恍惚的片刻突然舒缓,她便彻底沦陷在他不期而至的温柔。   她伸手去按床头的台灯,他一把箍住。他就是要看得清清楚楚,他身下的,不是在那么多的夜里、在熄了灯的黑暗中代替她的任何一个其他女人。   她躲在他的□之下,感染到了他的欢愉。这对她,是放纵,是屈辱。他将对别人的残欢遗爱施舍给她,她是他生辰之日的一种调剂。   他不放她,整整一夜,几醒几睡,天快亮时,紧紧缠绕的两个身体才分开。   更令她羞辱的是,她太疲倦,几乎没有知觉,就这么窝在一个如此薄性的人颈间,睡了。      店伙咚咚咚的敲门,已经中午了,这间屋的人还没出来过,他由不得担心。   庭于希醒了,满怀的柔软,胸口一片冰凉。酒醉三分醒,他知道那是她的眼泪。她究竟流了多少泪,他不清楚,就像数不清散在他身上的她的长发。他轻轻磨了磨她湿漉的眼角,她也醒了。   他说:“浴梅……”   苏浴梅蜷起腿,抱膝掩住身子。长发一直披到床上。他捡起丢在地上的被,裹在她身上。她拉紧被角向后缩:“你别再碰我。”   除了无法出口的歉疚,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。他犹豫一下问:“如果当初,我没有强迫娶你,你会不会这么厌恶我?”   她啜泣不答。   庭于希不由靠近一些:“浴梅……”   “你还不够么!”她把过枕边的簪子对着自己,“你别碰我!”   他猛地搂过她,让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,簪子掉在地上。   他咬着牙:“我不再碰你。说话算话。你不许难为自己,否则,我不会放过你,还有你的家人!”   庭于希迅速穿好衣服离去。隔门可以听见他大声叱骂伙计和车夫,还有军靴碾着落叶的声音。      他不再碰她,果然说话算话,可是,也不再回家。      苏浴梅以为冗长的日子可以噬去那一夜的记忆,可是,老天跟她开了个玩笑,一个多月后,她发现自己怀孕了。    第 17 章   有了孩子,她是否还能像以前一样澄心淡然如止水?以前,又真的是如止水么。苏浴梅有时不由自主的想,她不再跟他其他的女人一样,她有了他的孩子。名分承诺终是空,而腹中这块肉,扎扎实实汲取着她的精血,一天天孕育。   她不要再见他,却终日恍恍,究竟想要什么,自己也说不清。   兰嫂发自心底同情她:“太太,出去散散吧。你脸色越来越不好,整天闷在家里,闷出病来。”   就这样,她和她不想见的人,不期而遇。      沈绘衫站在小公馆的门口:“我要坐黄包车。”   “坐汽车多快。”庭于希皱了皱眉。   “怎么你很忙么!我偏要坐人力车。”   庭于希拦了一辆人力车。   她得意的依偎在他身旁,路旁风景缓缓后移,她闲看雾都街景,当然,街上的行人也看得清他们。这样的男人让她面上有光,他是功高勋重的英雄,他一身铁铮铮的崷崒,当然,他还有显赫的肩章。   沈绘衫就是要放慢脚步,让街上的每个人都看清她,艳羡她,遇到熟人招呼庭太太时,她笑得志得意满。      兰嫂和苏浴梅进了一家古玩店。   “太太,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……”   “有一些真迹。”   老板说:“这位太太,好眼力。”   墙上挂了幅花点琼枝腻的白梅图,苏浴梅不由多看了几眼。   老板问:“您看上这一幅?”   “是匡先生的真迹。”她仔细端详。   看到画,她想起远在北平的家人。匡源的书画是苏父多年热崇的。   兰姐当然不懂这些,她只略识几个字,扬着头问:“太太,里面好像有你的名字呢。”   苏浴梅微微一笑:“就是这幅,烦你包好。”   “您放心,挂了这么久,拿出去晒晒就来!”      黄包车经过“琉球行”,沈绘衫看见一个中年汉子站在门口,抖开一幅画,习惯性的朝她笑一下。   她没在意,别脸朝别处看。庭于希却说:“停车!”   “做什么啊?”   “进去看看。”   “不是说好了,去百货公司挑皮草,你……”   庭于希已掏了钱给车夫,朝“琉球行”走过去。   沈绘衫不情愿的跟上:“这么气闷的地方有什么好看。”   他伸手抬起画的下摆:“老板,我看看。”   老板看见一身军装的庭于希,早把屋里的客人丢在一边:“您看您看。”一边招呼小伙计,“快给长官沏茶。”   是不是珍品,庭于希辩不出,他看着画上孤艳的朵朵白梅,看着潇洒淋漓的‘玉人浴出新妆洗,此花不与群花比……’出了一会儿神,然后说:“这画我要了。”   老板这才想起刚才的客人,一脸歉疚:“抱歉,这画有人要了,您再看看别的?”   “我加倍给钱。”   “这……”   苏浴梅正好迈出门:“老板……”   她一眼看见庭于希,看见艳光四射的女人靠在她英武的丈夫身旁。   兰嫂大气也不敢出。   商人都是市侩的,老板巴不得谄媚,赔笑说:“这位太太,这幅画这位长官也相中了,您看……”   “浴梅——”庭于希怔了一下,然后说:“老板,你先招呼我太太。”   沈绘衫一愣,她还是第一回看到他的正牌夫人。她暗自打量这个素淡的女人,心里没有一丝恐惧。   老板懵了,看着眼前对峙的两个女人,隐约猜到她们关系。   沈绘衫寸毫不让,故意抱住庭于希的胳膊,挺直腰杆儿,咄咄逼视。苏浴梅瞥开眼,淡然道:“你们慢挑吧,失陪。”侧身而过。   庭于希看着她在身边经过,却说不出话。她苍白的脸,失了血色的嘴唇,都印进他心里。其实,从一开始,她就在他的心里撕开一道口,永远无法愈合的裂隙,她就藏在里面,动一动,他的心就会牵着疼。   老板松了口气,一个女人退却,争斗化为无形:“长官,这幅画……”   “替我包起来。”   庭于希回过头,看见冷眼旁观的沈绘衫:“你不是要去百货公司么,走吧。”   “我不想去了。”她抱臂四望,“今天我也学学风雅。”   他忍耐着:“你随便选吧,喜欢什么就买下。”   “我就要这一幅画。”她敲了敲那轴画。   庭于希沉下脸:“不行。”   “奇怪了,开门做生意的,我不能买么?”   “我最讨厌女人争风吃醋。”   他心口不一,起码除却刚才出去的那个女人。   沈绘衫的脸色也变得难看,可也怕他真的动怒。      苏浴梅回到家,只觉得浑身无力,疲乏的躺下。昏沉沉睡了一会,兰嫂就来敲门:“太太,师长派人来送东西。”   她勉强欠起身。桌上摆着一个画轴,还有好些成包的药材。   兰嫂说:“都是提气补血的。”   苏浴梅倚着没动。   “要我说,你的脸色实在不好,真该补补。”兰嫂突然想到什么,小声问,“太太,你的日子一向准,这个月却迟了,是不是……”   “别乱猜。”苏浴梅打断她,“也别跟别人乱说。”   兰嫂讪讪站了一会儿就退了。   苏浴梅独自看着满桌的东西,突然扑到在床上。枕头濡湿一大片,她攥紧了被单,那个人,那个冤家,他究竟想怎么样啊……      回去的路上,沈绘衫意兴阑珊的靠进黄包车,只嫌跑得慢。庭于希却偏偏在家药铺门口停下来。   他抓了川芎、黄芪、当归几味药。她在一边悻悻的看,赌气说:“你干脆把党参也买上。”   “店里的成色不好,家里多得是。”   回到小公馆,庭于希便忙着吩咐人找党参,送东西。她冷冷的看,不发一言。   晚上,她刻意妆扮,千娇百媚的逗引着他。   庭于希坐在床边,阴沉着脸。   “你怎么了?”她是个聪明的女人,不会自寻烦恼,“白天顶了你几句,还放不下啊。”   “关灯。”   “怎么?”她娇笑着卖弄风姿,”不好看么?”   庭于希关上灯。黑暗中,他紧紧抱住身边的女人。    第 18 章   心能执静,是禅道。禅无情,故而能静。就连佛都说,浮生若劫。浮世中的苏浴梅又如何躲得过这一劫。   兰嫂煎了药端进来:“太太,药好了,喝了好吃饭。”   她说:“放下吧。今天没人来,早点关了门,你们也早点歇。”   兰嫂关了大门,苏浴梅却从小门出去。屋里太静,她怕。   沿着小路植满了树。天竺桂挂起肥厚的叶,榴楠木结了相思果,一株株她亲手浇灌的,全是荒芜。   她沿着这条荒芜走下去,脚下虚浮。腹中的胎儿早就榨干了她的气血,仍不满足,她想,他真贪啊,就像他的父亲。夕阳刺进她的眼,缭乱的光晕不停旋转。她扶住身边的树,可是,臂上一点力都没有。缓缓的,她感觉自己向下瘫软……   似乎有人抱起她。恍惚中,她攀上他的脖子。眼角有泪滑下,她咬着嘴唇:“你终于肯回来了……”   当她切切实实抓住那只手,确定那不是梦,心底突然一片澄明,她是盼他回来的,由不得她不承认。   她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,虚弱的动了动指头,在他掌中摸索。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,光滑而细腻,却绝不是庭于希。   苏浴梅一阵惊恐,张开眼,霎时一身冷汗。   “全……全禄?”   “浴梅——”黄全禄紧紧抓住正欲抽离他掌心的她的手。   兰嫂在这个时候进来,他收敛一些。   “太太,你在外面昏倒了,多亏这位先生送你回来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她已缓和了恐惧,却依然惊奇。   兰嫂出去,她问他:“你还活着?你怎么逃出来的?”   “我知道是你救了我。”   “我?”   “枪决的头一晚,有人放我走。”   “不是你自己逃走?”   “浴梅,你为我做了太多,我若再辜负你,还是人么。”   苏浴梅蹙起眉。   “我现在在汪先生的南京政府任职。”   “伪政府?”   “别说这些了,我这次来重庆,是带你走。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跟我走吧。去南京。”他说着便拉她。   “别这样。”   “你怕他知道?”   苏浴梅不语。   “那走啊,车就在外面。”他发急。   “我不能走。”   “为什么?你怕他?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!”   “这是我和他的事。”   “你们才结婚几年?他就娶小老婆?他都多久没回来,你们家新来的佣人,怕是都不认得他吧?”   “你……”   “我已经来了很久,留意很久了。不保万全,我不会贸然行事的。”他又拽她,“你放心,南京和重庆对立,到了那边,庭于希鞭长莫及。”   苏浴梅挣脱:“你走吧,我不能跟你去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他想了一下,“这样的人,值得你为他守?”   “你不懂……”   他有些焦急,手上力气大些:“这里通缉南京方面的人,我不能久留,你赶紧跟我走,其他的以后再说。”   苏浴梅一时解释不清,又怕佣人听到,情急之下,虚汗如渖。   他干脆抱起她。苏浴梅低声道:“我有他的孩子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他一愣,手差点没松开。   她挣扎着缩进床里。   “你……真的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浴梅,你……”。   她实在无力多说,索性问:“他的孩子,你不计较么?”   黄突然道:“浴梅,你把孩子打掉吧。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。”   苏浴梅笑了,缓缓摇摇头。   “这个孽种,你留着干什么!”   “我要这个孩子。”她淡然,“你走吧。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于希的脾气你知道。他三十岁了,只有这一点骨血,就算他……就算他已经不在乎我……”她的心里酸了一下,“也在乎这个孩子,我跟你走,他决不会放过你。你不怕么?”   “我……”他烦躁的揉着头发。   “走吧。全禄,如果你还念及一点我们自幼的交情,听我几句话。于希肯放你,这一生都会自责,你不要再昧着良心替日本人做事。”   “我没有……”   “伪政府是做什么的,你当我一点都不清楚么。”   “是他姓庭的诬蔑我!”   “他不会诬蔑你。”她轻轻笑了下,“他这个人啊,什么都放在心里,什么都不肯说。”   他什么都不肯说,什么都放心里。她明白这些时,他已在别的女人怀里。而且,是她亲手把他推走的。      她有时也想,他做下的孽,为什么要她一人承担。她想过去找他,告诉他。可是人家会怎么说,说她矫情干誉扮清高。她也想过委婉的暗示小归,可连自己都不屑。   日子太苍白,苍白的似乎要吸掉她身上的血。   苏浴梅再三犹豫,向精锐师师部挂了个电话,小归说,师长不在,有什么他可以转达。她咬了咬牙,不用转达,不要躲避,她要当面跟他说清楚。   正当她准备动身出门时,兰嫂慌张的跑进来:“太太——”    第 19 章   兰嫂捣着两只小脚慌慌张张跑进来:“太太,太太,师长回来了!”   苏浴梅愣一下:“什么?”   兰嫂说:“真的。”   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,胡乱理着鬓边的碎发。   “快出去看看吧。”   苏浴梅慌乱的跟着兰嫂迎出来的时候,庭于希已进了客厅,管家老柴和女佣彩姐正接过他脱下来的大衣和手套。两人打个照面。   老柴高兴的指挥两个女佣端茶倒水。厅里只剩他们两个人,庭于希有些局促,四下看看,搓了搓冻红的手,说:“我回来了。”他看到墙上挂着那幅送给她的画。   苏浴梅随手摆弄着桌上的镇纸:“你还认得回家的路啊?”   他把手搭在桌上,离她很近,她并没动。他便把手移了过去,指尖刚触到,兰嫂兴冲冲的端碗进来:“师长喝杯姜糖水暖暖。”   苏浴梅转身走到沙发边。他顺手拿起那个镇纸来擦,然后又放下去接茶。   外面彩姐叫:“下午新晒的枸杞收在哪里了?”   兰嫂忙不迭的又出去。   庭于希快走几步到了苏浴梅身后,在她还没坐下前,一把抱住。   她没站稳,靠在他身上。   他说:“我想你了。”   她伏在他胸口,轻轻叹了口气。   他犹豫一下说:“我想回家住。”   她不答话。   “如果你不习惯,我在书房睡。”   “这个家是你的,你做主。”   他抬起她的下巴,不由皱了眉:“脸色怎么还这样差?”   她将脸侧开,很轻的叹息,那叹息温柔的钻进他心里。   他说:“浴梅,我再也不惹你伤心了。”   这时几个佣人都进来,端着泡好的花旗参枸杞茶。苏浴梅脱开他的怀抱走过去:“去买佛手贝和牡蛎,还有活青虾和海鲈鱼,裙边一定要新鲜。”   兰嫂听得直咋舌:“太太,这个时候,海鲜摊子都收了,鱼翅也还没泡……”   “你去找那些熟摊主么!一定没有全卖完。再找一家酒楼,买些现成的水发鱼翅。”   佣人们知道,苏浴梅有时候还是有些大小姐脾气,家里好久没有热闹过了,几个人让她支得团团转。   庭于希抓住她胳膊:“不用忙,吃什么都行。”      晚饭桌上自然丰盛,都是他爱吃的菜。老柴建议:“师长,喝点酒吧?”   “不喝了,酒喝多了管不住自己。”他随便说的,苏浴梅脸却一红。   “是茵陈酒啊,不烈,最保养人。”兰嫂向来人多话就多,“太太亲手泡的,打开春儿,快一年了。”   “家里又没人喝酒,你泡这个干什么?”庭于希停下筷子看了看苏浴梅。   她还没说话,兰嫂又抢着说:“当然是给您泡的了,这还问。”   苏浴梅白她一眼,她也不介意,乐颠颠进去拿酒了。      晚上,庭于希点上一支烟看文件。书房的炭火差些,他披了件大衣。虽然隔了一座跨院,隔了一道亭廊,他觉得到她的气息。那温暖的清馨不是任何脂腻粉香,那气息让他安心。   苏浴梅打着手电推门进来。他赶紧熄灭烟,推开窗,外面的冷风灌进来,他看看她身上的单旗袍,忙又把窗关上。她在一旁看他折腾。   “这么晚还不睡?”   “我……看你还亮着灯,过来瞧瞧。”苏浴梅四下看看,“你睡哪儿?”   庭于希敲敲桌前的一张紫檀卧榻。   “这么硬……”   “行军打仗习惯了。”他拉她到光线足的地方仔细打量,“你不一样,你娇生惯养,要保重自己。”   她抬手放在他的脸上:“你自己呢?”她的手在他腮上滑动,“都凹进去了……”   她离他太近。他稍一低头就能吸进她呼出的气息。庭于希不得不认,对着她,他几乎毫无自制力。   他的眼神飘忽,就是不敢落在她脸上:“快回去吧。这儿太冷了,晚了外面更冷。”他将身上的大衣披给她。   苏浴梅拽着大衣领口,嗑了一下下唇:“外面冷,你还让我回去……”   庭于希呆了一下,扳过她的身子,她红着脸低下头。他搂紧她,她就轻柔的绕上他的腰。他试探着亲了下她柔软的唇,她缩了一下并没躲。   苏浴梅很清楚自己的状况,当他们滚在榻上意乱情迷的缱绻,她轻柔的推开他一些:“你太久没回来,我……不太习惯,你轻一点……”      她是在他怀里醒来的。这么久以来,这样宁静的早晨在他们夫妻间却是少见。两个人挤在一张狭窄的卧榻上,裹一条单人的夹被,那种踏实的拥挤让她温暖,让她温暖的,还有躺在同一条被子里的那个人。   发觉他醒了,她便转过身去。肌肤间的摩擦让他眷恋。他从身后环着她,手搭在她腰间,她抚摸着他小臂,却感觉一处异样。   “什么时候弄的?”她抬起他的胳膊,惊异那一道嫩红的新疤。   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。半饷无语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浴梅。”他在她身后皱起了眉,“我问你,你心里,我占几成?”   “三成。”她背对他,弯起笑。不用看,她也猜得到他难看的脸色。   果然,紧搂她的手臂松了。她一边握住他胳膊,一边转过身:“是‘天下只有三分月’的‘三’。”   她的声音轻了,脸上是略带促狭的妩媚。庭于希亲了亲她,忍不住的蠢动。   自幼学的,是笑不露齿行不摇裙,坐起端正举止莫轻,可是对着心爱的男人,任何女人都可以风情万种。   经过昨天一夜,她的小腹已有些隐隐酸痛,于是她攥住他不安分的手。   情动,却不能造次。他摩挲着她的肩:“浴梅,你放心吧。”   “什么啊?”她知道他心事重,就偏要逗他多说话。   只可意会的事,他一时真不知如何说。   “你放心,以前那些劣习,你不喜欢的,我都改。”   她不置可否。   “真的。”   “你先把烟戒了吧。不然……”她背转身,“对你儿子也不好。”    第 20 章   庭于希一下支起半个身子:“什么?”   苏浴梅不理他。   “你说什么儿子?”他扳着她肩膀。   她只是含羞笑,不转身,也不说话。   庭于希急得连着搔头:“浴梅,你说句话!”   她抓起他的手,十指纠缠在一起,贴在自己小腹上。   他缓缓挪着手:“真的?什么时候的事?”   她咬了咬牙:“你自己心里明白!”   他突然哈哈大笑,“我庭于希枪口炮口的拼命,不知道哪天就随草乱埋了,现在不一样,我有儿子了!死了也有人拜祭我!”   苏浴梅一下转过身:“不许乱说。”   他突然警醒:“我们昨晚还……浴梅,这样能行么?”三十岁的人了,没当过爹,急在那里无所适从,“你怎么不早告诉我!”   苏浴梅忍着笑:“不遂了你的心,能留住你的人么?”   “你哪里有没有……不舒服?”   “腰有点儿酸。没事的。”   他想起她刚才的话:“我有那么不堪?”   她看他一本正经,就收了笑:“不是。”然后靠紧他,“我也想你了。”      佣人拉开桌子,摆碗筷。兰嫂一边向里张望:“太太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小姐。师长好不容易回来,两口子也不团聚,昨天都跑去书房了,也不知研究什么。”   彩姐说:“学文呗。”      名贵的大红斑鸡血紫檀榻,冷冷清清摆在书房里,再也没有人睡过。      第一次长沙会战已打响,庭于希随时待命,准备奔赴战场。重庆也并不太平,从三八年到四零年,日本已发动了三次大规模轰炸。预警的铃声像不散的阴魂,笼罩着陪都的军民,虽然大多时只是虚惊。   苏浴梅自从有了身孕,睡得很沉。即时夜里告警也多听不到。有几次她醒来,看见庭于希装束整齐的守在床边,她迷迷懵懵搂紧他。只有他宽阔的胸膛,粗糙的抚摸,才能让她感到这乱世中片刻的安定。   他虽然一遍遍安慰,说:“不会有事。”可一守就是一夜,天亮了,红着眼睛就去师部。   苏浴梅时常会想,这样惊心悲魄的夜里,惶恐的不止她一个人。女人心里的空,她懂,那不会满足于对钱的诛求不已。她的丈夫,还有别的妻。   可是,再让一次,她做不到。何况,虽然他仍旧寡言,可那份儿入心入骨的痴迷,她看得到。   夜里,他有时会静静把她抱进怀里,不让她知道,不说一句话。早晨她起得迟,多少次,他已穿戴整齐走出去,又蹑足回来。有时她佯做不知,有时情难自已的与他唇舌纠缠在一起。   父亲有太多牵羁,母亲督导严厉,自幼,她没被人这样纵容的疼过。如过说,比起传宗接代,欢乐不是婚姻最堂皇的理由。那么不知不觉中,早已习非成是。 不知何时起,她跟他讲话习惯带着撒娇的口气。他是个开不得玩笑的人,她怕腥膻,借口说每日送来的牛奶掺水稀薄。他竟然派人在乡间购来一头奶牛,养在自家庭院里。   她埋怨他让这奇谈惹得街闻巷议。他说:“这种没加工的牛奶喝了壮,我儿子将来一定不同凡响。你要是能给我生个加强连,打日本人就不用靠外人了。”   她狠狠瞪他。   他笑了:“有你我就足够了,别的绝不奢求。”   “你啊,心是偏长的。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儿子?”   “我希望是女孩儿。”   “口是心非。”   “真的。女人的心啊,男人永远猜不透,我就问我女儿,她妈心里想的什么,我要怎么做她才开心。”   苏浴梅红着脸不睬他,心里是甜的。   庭于希笑着楼她:“都是玩笑,男女都无所谓,我是喜欢生孩子的那个人。”    第 21 章   长沙吃紧,庭于希接到调令,不日赴潭。这么多年兵凶战危,他没含糊过,可是这一次,他为难了。苏浴梅的肚子日渐凸显,有家室牵绊,他离不开重庆。   他将公文丢进抽屉,心烦的拨了拨冗杂的什物,随手翻出一包烟。抽出一支扔进嘴里。划着火柴,他想起苏浴梅,犹豫了。火已烧到手指,他忙抖灭,想一想,又拿出一根。   苏浴梅这时进来,脸一沉:“说过什么来着?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他将烟夹在指间,“这么多年的习惯了,不好改。”   她走到他身边,夺过来丢掉:“不抽能怎样啊?”   他咂咂嘴,有些不舍:“那种味道……”   苏浴梅坐下来,轻揽住他的脖子,仰头用自己的唇碰碰他的唇。这轻柔的撩拨让他将沉郁的烦恼暂丢一边,小心的汲引她的温存。他们各有心事,浅尝却不能止,越深陷越迷乱。直到他感觉她气息紊乱,才放开。她喘了喘,说:“你还想那种味道么?”   他摇头。她小声:“你想抽烟的时候就……就想想我。”   他说:“我戒。这辈子,除了你,我什么都能戒。”   她白他:“你当我是什么。”   庭于希突然搂住她:“老婆,等赶走日本人,我再也不离开你。”   她环住他的腰。   他一直没将调赴的事告诉她。几次想开口,都不忍。晚上她不睡,开着灯做小孩子的虎头鞋,细腻的温柔缝出密实的针线。庭于希说:“睡吧,这些哪里没处买去?”   “不一样,自己做的才贴心。”她扯出一段长长的线,“做完了,给你织件毛衣。”   庭于希把想说的话咽下去,叹口气:“太晚了,睡吧。”      战局瞬息万变,第九军区司令长官一日三电,命庭于希即刻启程。他匆匆忙忙赶回家,苏浴梅不在,兰嫂说,上街买毛线去了。他只得让小归草草收拾行装。   苏浴梅回来时,看见庭于希整装待发,卫兵提着行李。他气色不善,上前抓住她肩:“浴梅,我要走了……”   她的眼眶瞬息一红:“你去哪儿啊?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现在回去负荆请罪,还来得及。”她将脸侧开。   庭于希万分焦急又有一些好笑:“你想到哪儿去。我要带兵去长沙。”   “长沙?你没说过……”   “以后再解释,你千万自己保重。”   他转头就走,苏浴梅拉住他。   他问:“怎么?”   她咬着嘴唇:“小归,你先出去下。”   小归说:“师长,我在车上等你。”   苏浴梅扔了手里的毛线,扑进他怀里。   他万分不舍:“长沙告急,我不能不去……”   “带我去。”她紧紧攀着他的脖子,“我知道你的抱负你的职责,这么多年,我拦过没有?可是我绝不再跟你分开,你带我去。”   他拍着她的背:“没有这种规矩。”   “你申请家属随军。”   “长官部不是我能左右,再说,都是豁出命的拼,只有我带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。那群光棍儿看着眼馋。”他压着心底的悲痛跟她胡扯,希望缓解眼前的凄凉。   “军队也有女人,那些护士、医务有多少以前都是娇惯的学生、小姐。”   “可没有一个是挺着大肚子的。”   “我能缝能洗,为什么不行?”   “乖……”他轻扯了扯她,她把脸埋进他另一边肩膀,挨着的地方越湿越大。   “我离开以后,一定想办法,把爸妈从北平接出来,接来陪你。”   她还是不放手。   “浴梅——”他狠心沉下声,却无法严厉。   小归几次探头,实在忍不住:“师长,薛长官又来电催……”   他一咬牙,生生将她从身上扯开。苏浴梅捂着脸,背转身靠在椅背上。   他走到大门口,忍不住回头看,她的肩膀在颤。他狠了狠心,一头扎进车里。    第 22 章   车还没开出市区,就听见嗡嗡的响声,有经验的军人都知道,那是轰炸机低空飞行的预兆。司机推开门,小归和庭于希一纵下车,扑到在地的一刹,石破惊天的爆炸声。   浓烟未散,轰炸又至。炸弹雨一般砸在市区,爆成一片片凄厉的哭喊。庭于希艰难的爬起。小归喊:“师长小心啊!”   不远处俯冲过一架轰炸机,庭于希随着爆炸声扑倒。小归爬过去:“师长——”   “我没事!”他抹了把脸上,“我得回去!”   “太危险了!”   接下来的轰炸声淹没了庭于希的话,小归听不清他说什么,硝烟弥漫中,隐约看他吃力前行。   市民们慌乱的从四面八方涌向校场口大隧道,庭于希夹在中间,心急如焚,小归赶上来:“师长,不能回去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一架飞机呼啸着过来,人们惊恐的伏倒。   这场轰炸一连持续三小时,有命的挤进了大隧道,没命的弃尸路边,有炸死的,摔死的,自然也的烂踏如泥。   庭于希趁着两次轰炸的空挡,一骨碌爬起身,就冲隧道方向跑,小归是好样的,咬着牙追在后面。   更多的人聚到大隧道口,他们的亲人就躲在里面。有人高声喊:“出来吧,过去了!”   一点声息也没有。庭于希沙哑着嗓子:“浴梅!”   隧道里没动静,有人急得直踹门。几个年轻力壮的找了板斧柴刀,三两下子劈开。   先是一股浓重的浊臭,柴棒般硬挺挺的人随着碎成几半的木门向外倒。那不是人,是尸体。   避难的人早已超出大隧道能容纳的范围。通风设施没开,六月的天,氧气不足,油灯都灭了。成千上万的人,没有一个活口。   门外的人惨痛的寻找着自己的亲人,满地自相骀籍的尸体,惨不忍睹。   庭于希疯一般扒开人进去,扑进死人堆,随便掀翻几个,血污中露出一角暗灰闪银花的旗袍,他愣了一下,一把撩开上面狰狞的死人,心里通通跳几下,不是苏浴梅。   他停了一下,又扎进乱尸堆里。   后面有声音:“于希——”   苏浴梅挺着大肚子。庭于希愣了下,冲过去将她抱起来,顾不得周围都是人,在她左右脸上连着亲了多少下。   “于希……”她委屈的淌眼泪,“家没了……”   “家不会没,有你就有家。房子么,再盖。”   他替她抹眼泪,眼里尽是疼惜。肮脏的手在她脸上划出一条条泥道。   “你怎么在外面?”   “我跑不快,没来得及。”   “老天长眼!”他抱着她不放,“我姓庭的发誓,不赌不酒,这辈子吃长斋!”   她明明看到他眼底一片湿润的红,举起手来替他擦,“房子没了,我在哪儿等你啊……”   “不等了!”他抽抽鼻子,“浴梅,我永远不会让你再等我,跟我走。”   “你……不怕我拖累你了?”   “这个年头,没有太平的地方。生死平常事,没什么比生分两地更可怕。浴梅,你怕不怕?”   “不怕!”她搂紧他的脖子,将脸贴上去。   “我们走。”他将她放下地,执了她的手。   “师长……”小归挠挠头,“家属随军,是要申请的。”   “先随军,后申请!”   “这……不合规矩啊。”   “偭规越矩的事,我这辈子做多了!随他处分去!降级罚饷我不怕,总不致死,死也不怕,我有儿子了!”   苏浴梅没事,他的心狂喜的躁动在腔子里,说话也冲。   她白他:“你又胡说。”不由担心,“凡事总有先后,你还是跟上级招呼一声。”   “哪有那么多成规!你不也是先跟我了,后喜欢我的。”   她吃了一惊,看看小归,飞红了脸推他:“你——”   “哈哈哈!”   庭于希大笑。他看到了满地的残骸废墟,仍在笑,声音是那样苍凉。    第 23 章   长沙不好守。   日军对这座“荆豫唇齿、黔粤咽喉”志在必得。国军通讯手段落后,一套简陋的作战密码被日全部获悉并破译。整个第九战区陷入困境,庭于希也是这五十二个步兵师之一。   日军封锁了附近铁路干线又牢牢掌握制空权,粮食物资和医药全都运不进来,只能伤者等死,死者曝尸。   庭于希将行军床架在战壕,不分昼夜的亲莅督战,实在乏力,就在床上歪一歪。战士们潮水一般冲上去,又潮水一般倒下,成队的大卡像收杂草一样将死尸潦草的运走。   血腥、腐尸和硝烟的气味每日折磨着苏浴梅,她亲眼见识了什么是‘白骨露於野,千里无鸡鸣’,只能背人呕吐,然后对庭于希说:“没事,没事。”   庭于希抹着被硝烟熏得漆黑的脸叹气:“委屈你了……”   小归兴冲冲的跑进来:“捷报!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歼敌一个连!”   “什么连?”   “勤务连!”   庭于希沉下脸:“有没有出息!这算什么捷报!”   “报告师长,大伙可以改善伙食了!有白面,有罐头!“      一会儿勤务兵端着盘子进来:“师长,细粮不多,留着孝敬您的!”   他看了一眼,留了个鲫鱼罐头和两个馒头:“其余的送给伤员。”推门走进屋里。   苏浴梅问:“你呢?”   他一边撬开罐头一边说:“在战场,哪有吃独食的,我在阵地吃过了。”   她看着夹糠的馒头悄悄皱眉。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,他叹了口气:“将就吃一点儿。等打完仗,我带你去火宫殿吃五原肚条煮撒子。”   庭于希急匆匆的又回阵地了。第二天早晨他疲惫的红着眼睛回来时,苏浴梅还在睡,盘子里的馒头都风干了,只动了一点点。他等她醒,连着叹气,苏浴梅有些委屈:“那里头的糠子儿硌牙……”   “勉强吃一点,不然身子撑不住。”他摸摸她头发,“就算为了孩子。“   她点点头。   警卫员再送口粮来,是纯白面的,庭于希仍不与她一起吃,她说:“昨天的都风干了,我去丢掉。”   他站起来:“你歇着吧,我去。”   背人的房檐下,庭于希蹲下,大口咬起硬帮帮硌牙的糠馒头。      足足僵持三个月,国军誓死顽抗。日统帅阿南唯畿有所松动。薛岳命令第九军区各部严守不怠。   这个时候兄弟师派人来传信,苏老太太已从北平接出,辗转至此,就在营外了。   庭于希大喜,忙出去迎,接过苏太太手里的小包袱,问:“爹呢?”   苏太太正眼也不看他:“他哪里舍得北平那些妻妾,男人啊,哪个不是三心二意。”   庭于希有些脸热,并不以为杵,只说:“浴梅快生了,她想您。”   苏太太加快了步:“我的女儿啊,跟你吃了多少苦,你自问对她得起?”   他连连说:“跟着我,委屈了。”      日防线终于全面崩溃。薛岳下令,各师截击痛歼。庭于希带兵向湘北更纵深处追去,走时苏浴梅已是临盆在即。他心里牵挂,好在有苏母照顾。      战火连天中,苏浴梅平静的躺在产房里,初生的婴儿睡在她臂弯。孩子生而懂事,没给饱受折磨的母亲多填痛苦。庭于希风尘仆仆赶回来,看到这一幕,铁一般的军人流了泪,扔下帽子扑通跪在一地弹片中:“上苍保佑!”   苏母抱过孩子:“可惜了,听说你想要个女孩儿。”   他乐呵呵接过去:“好!好!我听人说,情分深,才生儿子。”  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,医生护士也笑了。苏浴梅红脸侧过头去,苏太太白了他一眼:“到底是带兵的武夫,说话没一点儿分寸。”    第 24 章   苏太太回北平时,外孙都快满两周岁。这两年,她跟着他们一家转战南北。庭于希还是铁铮铮的一身骨头,可有一个人却敢骑上他的脖子,那就是苏浴梅的儿子。   第九军长官薛岳来访,拍着手大笑:“好小子,将军的脖子也敢骑,长大了准是个元帅!”   庭于希说:“那就叫少元吧,省得他娘整天小猫小狗的乱叫,把我儿子都喊糊涂了。”   苏太太要走,苏浴梅不放心,百般的拦。庭于希私下跟她说:“妈嘴里不说,心里放不下爹……”   “爹对娘,从没上过心,娘何苦……”   “你当女人都像你那么无情,那么舍得下自己男人?”   “我哪里无情?!”   “我在关津峡驻守两个月,怎么请你都不来。”   苏浴梅脸一红:“那么不三不四的地方,我再不要去!”   “什么不三不四?热洞温泉天下闻名,入乡随俗么,你又不是没去过……”   她说:“你讨厌,我不跟你胡扯,说正经的。”   “你放心吧,国际形式变了。日本人占着北平,也不敢太猖狂。”   “妈说,舍不得少元,想带他去看看外公。”   “去吧。男孩子,出门长长见识。早晚要去北平念书的。”   “你想的到远,仗还没打完呢。”   “放心吧,日本人长不了了。”      四三年,庭少元跟着外婆进了北平。苏浴梅的大哥来接,小家伙高兴的坐在舅舅肩膀头,攘起粉嫩的小胳膊当街大声喊:“赶走日本鬼子!”   吓得苏大少爷捂着外甥嘴,一溜烟跑回家去。孩子的这声喊,仿佛是个箴言。他这一行,也仿佛是给父亲打头阵。两年后的八月,胜利的中国军队进驻北平。盈街载道的欢呼和鞭炮,暂时粉饰了太平。   庭于希先去祭奠。佟麟阁、张自忠……几杯水酒,几缕英灵。   苏父慕华公亲自敬了女婿一杯酒,说:“日本人,三尺倭奴,暴殄天物,害虐蒸民,亏了你们啊。”   庭于希说:“酒我戒了,用水代吧。”倒了杯水一饮而尽。   苏慕华又说:“北平多少珍宝国粹,不能都被他们暴取豪夺。”   “您指日本人霸占的那家‘大翡瓮’吧?大哥跟我提过。”   “对对,那都是秦砖汉瓦,都是中国人的古董啊。”   “现在划归政府了,您花钱盘下吧……”   “好啊好啊!”   苏浴梅皱眉摇了摇庭于希的手。他在她手背拍一拍:“爹,我明天让人送钱过来,剩下的,您换成金条存好,法币现在毛得很。”   苏慕华乐弯了眼角:“我真是,老有所依,老有所依。”   回到屋里,苏浴梅沉下脸:“我爹的为人我最清楚,饱暖思□,钱一多,保不齐又填什么幺蛾子。不能由着性纵容。”   庭于希攥着她手:“我偏由着性宠你,偏纵容你家里人。”   她好气,又不知说什么,干脆背身不理他。   庭于希从身后扳着她肩:“我已经向上级请调,去福建沿海驻守。”   苏浴梅一愣,忙转过来:“去那么远?”   他的眉间聚起忧虑,这种阴沉的忧虑是苏浴梅在战争年代所没见过的。   “远离战场。”庭于希站起来,“内战,早晚要打……”   苏浴梅像被什么扎了一下,扑到他背上从后搂住:“不要再打了,你说过的,赶走日本人,我们再也不分开。”   “浴梅——”他转过身搂着她,“我是军人,不是政客,谁当政谁掌权,我没兴趣。脱离军队,不是急在一时的事。我想去福建,就是不想搅进内战,中国人打中国人,没意思。”   “我听你的。”   “可是福建那么远,条件不好气候也差,你……”   “我受得了,我带着少元跟你去。”    第 25 章   金门岛平静的海水拍打在巡舰上,夕阳照着海面,放起粼粼细浪。   小归指着远处:“到底是太平年月,有游轮。”   “太平……”庭于希手扶栏杆叹了一声,“内地兵连祸结,我却躲在这里,真不知是对是错……”   游轮渐渐驶近。他吩咐下属:“查一查是什么船。”   不一时他们便回报:“客轮,台湾开来的。”      天气热,头等舱的客人都聚在甲板上。年轻女孩子们撑起一支支小洋伞。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明显高出一截儿,“长没长眼,刮了我的伞!”   拖锚的水手看她穿得光鲜,忍着气不吭声,侧身过去。   “你——”   光鲜的女孩子瞪圆了眼,指着他就过去,正好扛货的水手横穿过来,躲得急,肩头麻袋里的杂物撒了她一身。   “哎呦哎呦!”小女佣惊慌的替她收拾。   她气得笃笃跺着小皮鞋:“这都是些什么人啊!”   “就是么,小姐,你来金门玩,坐老爷的游艇就行,何苦和这些三教九流挤在一起?”   “坐爹的船?那些拍马屁的跟着,烦也烦死。我就是要自己出来散散,想不到这里的人这么野蛮……哎呀!你看你看!”若隐若现的金门岛暂时缓解了她的气闷,“我看见金门了!”   “是啊,小姐。”   “走!我们去船头看!”   船头一段没有护栏。水手们高声喊:“喂!那儿危险,不能过去!”   女孩子正在兴头上,拽着女佣:“别理他们,我们过去看。”   船下就是海,海水被船分成两拨儿,悠悠荡荡的向后淌去。看着水,她蓦然一阵头晕,有些怕了,往后退,尖尖的鞋跟儿陷进甲板逢儿,身子就是一斜。她忙去扶栏杆,抓了个空,整个儿栽进海里。   小女佣吓得变了色:“小姐!小姐!”   水手们纷纷聚拢来。   “你们,你们快救她!”   水手们刚刚受了闲气,说她又不听,这时也不急救人,一边闲看热闹。   小女佣急得跳脚:“你们……小姐出了事,抓你们去坐牢!”   他们哪里受她威吓。年长的水手有经验,看水里的人挣扎,知道一时不致命,朝两边使眼色:“这么嚣张,喝点金门的盐水,消消她的火。”      小归半个身子趴出扶栏:“那边好像有人落水了!”   庭于希快步到船边:“哪里?”   “那!可惜我是个旱鸭子,我这就叫他们……”   他话还没完,庭于希早扎进海里。一阵水响,他已划到落水的女子身边,带着她游回船。   小归挤眉弄眼的:“好漂亮的妞儿,收获不小啊!”   “叫几个有经验的过来,看要不要紧。”他将她平放在甲板上,找了毛巾擦脸。   海员们围过来,七手八脚的帮忙。不多时,女子醒过来,吐了几口水,头晕目眩的睁开眼。睁开眼,她便看到庭于希,背着光,瞧不清脸,夕阳笼出他的嵚崎。 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她又吐了几口水。   “让她跟咱们的船吧?”小归问。   庭于希看了看她一身衣着:“少惹麻烦。给那艘油轮发讯号,让它停下。”   “整条船,等一个人?”   “哼!我还没追究事故的责任!等回了金门,一定处罚!”   “是!”   庭于希走到舱口,被身后虚弱的女人声音叫住:“喂!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他停了一下,继续走。   “我查得到的,我让我爸爸重重赏你!”   他不想牵扯,就转过身:“我是个海员,叫庭……苏庭。”   “喂!”她提起口气在他身后喊,“我叫华菁菁。华菁菁,你记住了!”    第 26 章   苏浴梅惊讶的问:“怎么了?弄这么湿?”马上就去找毛巾。   小归嘻嘻笑:“英雄救美去了!”   庭于希弯起一条腿,不动声色的狠狠踢了他一脚。   小归惨烈的呼痛声中。他掏出一只精巧的盒子:“你看喜不喜欢?”   五颗八分长的珍珠。   “这是极品的珰珠啊。”苏浴梅接过盒子,“哪里弄来的?”   “龙王爷给的,我下海去赴宴,弄得一身湿。”   她自然知道他胡扯,瞪了一眼没多问:“这么贵重的东西……”   “我看你簪子上几颗东珠都退了色,换这个,改天找人嵌上去。”   “不换。”她合上盒子,“这支簪,永远都不换。”   “也是,这是你娘家带来的。不好轻易动。”   她接过毛巾,打开他衣扣擦着他湿漉漉的胸膛。料着小归站得远,听不真,她轻轻说:“这簪,是你跳进什刹海捞出来的,在我心里,比什么都重。”   他将她攥毛巾的手握在手里:“那这几颗珠子呢?不要了?”   “要!”她夺过来,微一撅嘴,“省得你送给别的女人。”   小归在一旁饶有用意的窃笑。庭于希暗骂,心想这小子今天真是欠揍。   苏浴梅摆弄着手里的珍珠:“爹喜欢这些。”她有些感慨,“又是两年了……”   “你想家了?改天把爸妈都接过来。”   “于希——”她拉住他,“你派人送我回去趟……”   “不行。”他想都不想。   “他们上了年岁,路上不太平,该我去看他们!”   “你要去我陪你去,现在这么乱,谁送我都不放心。”      吃晚饭的时候,佣人进来说:“有个年轻女人,穿得挺体面,在外面找您。”   庭于希没说话。苏浴梅有些诧异:“请她进来吧。”   “不用了。”他替少元夹菜,“不许挑食,你看你这么瘦!”   “你也不问问是谁,有什么事?”苏浴梅顺手摸了一下儿子的后脑。   “我不认识任何女人,跟不认识的人,能有什么事?”   苏浴梅不吭声了,静静吃饭。      晚上躺下,庭于希从后面抱住她:“老婆,你可别乱多心。”   “我多什么心,还真担心龙王爷看中你,请你去做乘龙快婿?”   “哈哈哈——”他抱得更紧,“难说,所以你得看紧了。”   “哼,我才不……”后面的话被他堵在嘴里,她在他身下挣扎几下,便轻轻搂住他脖子。      第二天两人出来,佣人说,司令部副官长吴祚侬已等了好久。庭于希正纳闷儿,他就大笑着走出来:“庭帅,怎么才起来?是不是晚上嫂子不让你睡啊?着急给少元添个弟弟啊?”   庭于希放声大笑。苏浴梅红着脸掐他一把。她知道这些人聚在一起就没好话,吩咐备茶就走开了。   吴祚侬站起身:“支开你老婆是我仁义,你啊,快跟我走吧。”   “去哪儿?什么事这么急?”   “还问呢,你这双眼带煞,桃花煞!不知哪儿惹来的小姑奶奶,把司令部闹得天翻地覆,万司令正犯愁呢!”      他一进司令部,万永诚拍着脑袋:“庭于希!你可来了!你们聊吧,我歇一会儿。”   庭于希皱起眉:“华——”   “华菁菁!我告诉你的真名字你记不住,你告诉我的假名字,我可放在心里呢。是不是啊,庭大军长?冒充一个小海员,你安得什么心?”她神采飞扬,眼里都是笑,哪有一点责怪的意思,“要不是你救了我,我一定向我爹告你!”   “你找我,什么事?”   “没事不能找你啊?”   “没事我走了。”他转身就走。   华菁菁忙拽他:“喂——”   庭于希甩开她的手:“有话这里说,以后不要去我家里。”   “怎么?你家里女人很凶啊?”看他神色越发不善,她稍收敛,“你救了我,我总得谢啊。请你吃饭跳舞好不好?”   “不必了。”他说着就开门。   “那……那就当交个朋友!“她发急。   “我从不跟女人交朋友。”   女人对他只有两种,一种是家里那个,一种是风花雪月的调剂。只不过后者已生疏多年了。华菁菁哪种都不是,所以,他懒得跟她纠缠。   “庭于希!”华菁菁忍到极限,“本小姐请你,你敢不去?”   吴祚侬暗里扯他衣袖:“我跟你讲,她来头大着,你别惹事!”   庭于希想了想,这是司令部,不好发作。就缓下口气:“好吧,我跟你去。”   华菁菁转怒为笑:“这才对!”   “可是,吃饭没什么意思,金门你没来过吧?好玩的地方很多。“   “好啊。我听你的!”   她蹦蹦跳跳跟着他出去。万永诚擦汗叹口气:“华当雄这老妖怪,怎么生这么个小妖女。”      华菁菁快乐的问:“去哪儿啊?”   “你看前面。”庭于希指着不远一处古朴的小舍。   她踮起脚张望,看不清:“什么啊?有什么好玩的?“   “好玩。你没见过的。可是有一样,轻易不让外人进,这是后门,也有人守着。”   华菁菁看看,果然像是后门,没挂牌子,却有人看着。不由压低了声:“恩恩,我看见了。”   “这样,我先过去,把那两个人支开,你看见他们走了,马上冲进去。”   “这……”   “机会难得,你看准了!”庭于希说着就走过去。   华菁菁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,激动的绞着手指。   庭于希过去,和那两人说些什么,掏出钱,指了指墙角的杂物,像是让他们搬走。那两人掂了掂钱,就朝墙角走去。   华菁菁好紧张,一咬牙,就冲了过去,身后是那两个人惊恐的喊声。她兴奋的掀开帘子一头扑进去,屋里一片惨叫。继而是华菁菁的尖叫声,她捂着脸在门口跺脚:“庭于希!你,你——”   屋里跟出几个男人,仓皇的往腰间围浴巾:“抓她!抓她!这个女流氓!”   华菁菁又羞又急。捂着脸跑开了。   庭于希忍着笑,拐过街,朝另一个方向走。经过干果店,买了两斤玫瑰杨梅,一身轻松的向家走去。    第 27 章   万永诚一拍桌子:“庭于希!”   “司令!”   “往台湾运货的十九条商船,全被他们海关扣住了,你说,怎么办!“   “这不归军区管。”   “他们借用了我们的巡舰,出了事,你让我怎么跟省长解释!”   “省里借用军舰,被扣压,他们该向军区交待!”   “你——”万永诚压着火,“你别跟我装糊涂,华当雄,是什么人?”   “不认识。”   “不认识?好,我告诉你,他是四海帮的当家人!”   “江湖人物……”   “江湖人物怎么样?黄金荣、杜月笙,连委座都拜他们当老头子,靠他们起家!”   “司令,你想说什么?”   “我告诉你,华当雄有钱有枪有军队,说白了,就是台湾的土皇帝!现在内地战局难测,台湾岛海外孤悬,进可攻退可守,委座正在积极联络,你在这个当口儿惹他?”   “还是那句话,姓华的,我不认识!”   “好,我不跟你讲长远,就在眼前,那十几条船,就是他扣的,就因为你得罪了他女儿!”   “我去台湾交涉!”   “你何必舍近求远,舍易求难!于希——”万永诚叠手连拍,“一个小丫头,你陪她玩玩儿,跳场舞吃顿饭,不就结了?她还能吃了你?”喘了口气,他接着说:“你还吃亏啊?你庭于希什么时候装上三贞九烈了?别让我翻出以前的风流帐。你家里那个女人我见过,一阵风大了都能吹倒,你怕她什么……”   “别说了,我去找华菁菁。”      华菁菁陷在会客室的沙发里,穿着小羊皮靴的脚高高翘在茶几上,手里玩弄着卷鬃发。   “你定时间,定地方!”庭于希突然出现在门口。   她吓了一跳,摸了摸胸口:“这个礼拜三,‘金莎’舞厅。”   庭于希走后,小女佣过来蹲下:“我就说么,我们小姐想要的,一样都跑不了!“   “你说——”她得意的晃着小靴子,“他会不会告诉家里的女人?”   “当然不会。男人做这种事啊,见不得光的。”   “那好啊,我周三就下帖子,请她们夫妻俩。”      司机问:“去军部还是回家?”   “回家。”   车往家里开,庭于希心里怎么也不舒服。经过百货商店,他说:“停一下。”   店员正在兜售新进的香水,庭于希停在柜台前,拿起一个小天球玻璃瓶。   “长官,买一瓶吧,都是法国进口货。”   庭于希嗅了嗅:“什么牌子?”   “‘娇兰’。”男店员暧昧的笑:“娇滴滴的,红红绿绿,莺莺燕燕……”   “我不喜欢莺莺燕燕。”他放下瓶子。   “那这个吧,这个!”店员忙补救,“这个叫‘莎莉玛’。洋文,用梵文翻译,叫……叫什么‘永恒之爱’。”   庭于希揣进内怀:“小归付钱。”      苏浴梅嗅着香水瓶,是喜欢的,嘴里仍说:“又乱买东西。做了什么亏心事,无故送东西?”   “看见了,就顺道买了。”   “少元要入小学了,他们塾里的几个孩子摆谢师宴,你去不去?”   “哪天啊?”   “这个礼拜三。”   庭于希愣了愣:“呃……不去了。”   少元在一边高高撅起嘴。   “乖——”庭于希蹲在他跟前,“爸爸……”他看了眼苏浴梅,“礼拜三晚上要巡海,很重要的,不然一定去。”   他仍撅嘴。庭于希掏出一叠钱塞给儿子:“谢师宴要送老师东西的,剩下的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。”   “你别太惯纵孩子。”苏浴梅接起钱,搂过少元,“乖,爸爸有正事忙,别缠他。妈陪你去?”   少元点点头,苏浴梅搂着儿子回过头:“你去换衣服歇歇吧,看一头的汗。我陪他玩儿一会”   过了一阵儿,庭于希从屋里推门探出头:“浴梅——”   “什么事啊?”   “你来一下。”   她走过去,站在门口,庭于希将她拽了进去。   “做什么啊?”   他想了一下,“我对你的心,你明白的。”   “大白天的,说这肉麻话……”他用两臂卡住她,她挣不开。   “就算有什么应酬,都是场面上的。”   她虽然纳罕,也有些动情,柔声说:“我都知道的啊……”   他将她搂在怀里。   她温顺的伏着:“你今天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,天热吧,头晕沉沉,乱说话。”   “那歇一会儿吧。”   “你陪我。”   “我……别——”她想甩开他紧攥的手,“少元还在外头呢……”   “男孩子这么大了,哪能总围着妈打转,他该学着独立。”   手都被他攥疼了,苏浴梅赌气的轻叹,身上一丝气力也没有。庭于希拥着她躺在床上,尽量轻柔的吻:“老婆, 我永远也不会做对不你的事。”    第 28 章   庭于希铁青着脸坐在沙发里。门打开,舞厅经理引着华菁菁进来。   “庭军长,让你久等了。”   “你上哪去了?”   “军长军长,总这么叫也太生分。”华菁菁挽着他胳膊坐在他身旁,“我叫你声庭大哥吧。”   “随便。”他抽出手,“华小姐还不到二十吧,叫我声叔叔也行。”   “你少占便宜。”她笑着打他,“你刚才不是问,我去哪里了?”   “随口问的,你的私事,我没兴趣。”   “如果我说,我刚去了你家,就该有兴趣了吧?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   华菁菁笑着躲开,庭于希站起身。   “没什么啊,只不过给你太太送了张请柬,说我邀请所有高级将领携夫人一起来‘金莎’,你庭军长已经先走一步了。”      苏浴梅手中拿着请柬,心里说不清的滋味。少元穿着新褂子跑过来:“妈,你快点,迟了先生要骂的。”   她胡乱将请柬塞进手袋:“就来了。”      谢师宴上热闹不堪,苏浴梅一阵阵的头晕,走出门透口气,女佣跟出来:“太太,你怎么?”   “有些难受。不碍事。“   “我打电话让司机来接你?“   “不用,你照顾少元,一会儿让司机接他回去。我出去走走。”      幽暗的长街上只有几盏路灯,孤凋凋的皮鞋声衬得夜格外凄清。她时而看看落叶,时而看看星星,庭于希的每一句笑语都映在她心里,格外清晰。他支着头歪在她身边,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,有时摩挲着她柔软的手臂和肩膀。满床铺洒着下午金黄的阳光。   应酬、场面,他说的,她就信。为什么还要隐瞒呢?三年之痒,七年之痛,她嫁他,整十年了。      庭于希怒冲冲去开门。华菁菁挡在门口。   “你让开!”   “我偏不!不过出来玩玩,这你老婆也不让,管得也太宽!”   “你管不着!”   “好!有种你就走!你那十几条船、船上的人,别想回福建!”   经理这时进来:“庭军长,华小姐,舞会开始了。”   两人一亮相,众人就起哄:“郎才女貌啊,般配!”   甚至有人艳羡不以:“庭帅,艳福不浅,难得华小姐垂青,攀上四海帮,公私兼济。”   庭于希抽空嘱咐小归:“你盯紧了,太太可能来。”      金莎的守卫拦住苏浴梅:“这位太太……”   她犹豫一下,掏出请柬。   “哦。快请快请!”   小归好不容易插上句话:“军长,太太,太太!”   “哪里?”   他指着门口的人群。庭于希眯起眼。   华菁菁一阵风似的将他拉走:“要开始了,快点!”   靡迤的音乐缓缓响起,她挽着他步入舞场。庭于希托住她腰:“我来赴约,以示诚意,海关扣下的船……”   她心神俱醉的伏在他胸口:“小事。”   “只怕华小姐贵人多忘事。”   “阿颜!”她扫兴的唤女佣,“你给常叔叔打个电话。”   她重新投进他怀里:“放心了吧?你得陪我玩个痛快!”   “那当然,玩么,就要尽兴!”庭于希突然喝止乐队。   音乐停了,舞池中所有人都停了。   “你又搞什么?”华菁菁低声问。   “这缓歌曼舞的,没意思,老套。”   她听着。   “抗日那会儿,三战长沙时,薛岳将军著名的‘天庐战法’你听过没有?”   “没有啊!”华菁菁来了兴致,“我最爱听打仗的事。”   “‘因敌之变化而变化之歼敌制胜新方略。如庐熔铁,如火炼丹……’”   她听得云里雾里。   “简单的说,就是在不知敌情的情况下,因敌而变,追敌尾击。”   “听起来挺有意思的。”   “我们今天不如也来一个‘天庐战’,关灯十分钟,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谁,尾击追击,抓到谁就是谁……”   话还没说完,不单华菁菁兴奋,在场所有人都雀跃。战争太闷了,难得如此刺激。   “好!”华菁菁兴致勃勃,“我数‘一二三’,就关灯。一 ——”   所有人都瞄着心中理想的舞伴。   “二——三——”   灯“啪”一声灭了。伸手不见五指,先是一片惊呼,继而就是沙沙穿梭的声音。   庭于希感到身边有人伸手拽他,他何等迅敏,泥鳅般躲开了,扎进人群。耳边听人惨叫,声音像小归,庭于希已躲远了。   苏浴梅感到有人摸索着抓住她手,一惊,连忙倒退。灯在瞬时齐亮,刺疼了她的眼睛。   人们脸上闪着红扑扑的兴奋,看着‘天庐战’带给自己的或惊或喜。苏浴梅惊诧:“你——你——”   音乐重新响起。庭于希将手搭上她的腰,她一时不及计较心中忧郁,只问:“你怎么知道是我?”   “这么多年了,我连你手上有几根掌纹都清楚。”   “又胡扯。”   他把头凑过去,在她耳际作势一嗅:“是香水的气味。”   她侧脸躲,终是离得太近,让他轻轻亲了一下。   “你知道这种香水是什么牌子?‘Shalimar’。”   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呃,是……”他迟疑着,说不出口,“我也不大清楚,你找个懂梵文的大师问问。”   “你鼻子那么灵?”   “我没把握的,赌赌运气。你看咱们的缘分。”   她又瞥开眼。他托住她下巴不让她低头:“如果你生我的气,不用这种香水,或者真的不在意,不来这里,我就毫无办法了。”   “谁在意……”   “不用争抢的,都是平凡货色,你男人这么抢手,你也看见了,可得花些心思。”   “你……就不知道害臊啊。”   她瞪他的时候,眼睛里多少蕴了一点暖意。他拉着她在柔缓的音乐中起舞,攥着她的手中渐渐感到她掌心的潮热。   “还生气啊?”   “以后有什么事,不要瞒着我。”   “是。我老婆是……”他想了想,“太上军长。以后有事,事无巨细,件件汇报,桩桩请示。”   她被气笑了。      晚上回到家,小归委屈的脱了鞋袜,两只脚肿得红罗不般:“军长,你出的好主意!华菁菁就近抓到了我,你看我的脚,都是被她泄愤踩的!”    第 29 章   四七年底,徐蚌会战和平津战役相继展开,长江以北弓矢兵戎,国军战事不利,部署做了很大调整。汤伯恩坐镇江南,朱绍良督福建,素有天子门生之称的陈诚亲赴台湾,以备西北防线一破,有一个最后的容身之地。   全国征调药物、粮草,以为酌盈济虚,支援前线。最让庭于希发愁的是,在这非常之期,少元却病起来。医生诊为带状疱疹,气候炎热,病毒感染而致。本来不是重症,可药品短缺,少元又素昔体弱,病情反复,竟成顽疾。   本还担心误了入学,可儿子一病大半年,夫妻二人才真正着了急。少元不爱吃药怕打针,躲在床上虚弱的哭。庭于希这些天被时局逼得火气大,说话声音高了些:“不吃药病怎么能好!像个丫头似的,哭!没点儿血气!”   苏浴梅楼过儿子:“你还说他,他病了这么久,你在家里呆了几天?浑身都起小疹子,又疼又痒,难受能不哭么?”   庭于希烦躁的在床前兜了两圈,拎起儿子抱在怀里:“好了,爸爸抱着,不那么痒了吧?”   他抱得笨拙,少元不舒服,一个劲儿挣:“妈——”   苏浴梅伸手接:“我来吧。”   庭于希抱孩子背过身,小声问:“你小时候出过痘么?”   “这……好像没。”   “我出过,不怕传染,儿子给我吧。”   “你抱得他难受……”   庭于希把手伸进少元衣服,粗糙的掌心轻轻摩着他腰间的小疹子:“乖,舒不舒服点?”   少元趴在他肩上,抽抽搭搭‘嗯’了一声。   “这才对,咱们男子汉,哪能老粘着女人。”   苏浴梅投过一个白眼,庭于希对她说:“你出去吧,看着药。”   她出去不多时,少元又哼哼唧唧的哭。庭于希抱他在肩头,隔着衣服轻搔他红肿的皮肤:“好儿子,咬咬牙就挺过去了。”   六岁的孩子哪挺得住,还是哭。庭于希心烦意乱,轻轻颠着他:“爸爸给你讲故事?”   “什么啊?”他哽咽着问。   “昆仑关大捷?”   少元晃脑袋。   “枣宜会战?倒灌黄河淹日军?……哎!儿子,你到底想听什么啊?”   “唱歌。”   “啊?”   “我要听妈唱的‘排排坐,吃果果……’”   “爸爸……不会唱啊,儿子,不如咱们……”   “妈——”   苏浴梅闻声赶来: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事没事。”庭于希握住少元乱抓的小手,“儿子想吃你做的‘蛤蟆吐蜜’,北方的口味,这里没人会,你快出去做吧。”   苏浴梅迟疑着出去了。庭于希软下声音:“好好,爸爸给你唱。你妈给你做好吃的,别叫她了。”清了清嗓子,“‘排排……’怎么唱来着?”   “排排坐,吃果果,你一个,我一个,妹妹睡了留一个。”少元呜呜咽咽的。   “好!”他硬着头皮哼起来。      晚上吃了药,药劲儿上来,少元睡着了。庭于希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电报,脸色不好看。   苏浴梅端着碗进来,吹了吹递给他。   “什么?”   “药啊,疏风解热的。”   “我又没病。”   “你天天挨着少元,不得不预防点。”   “我……”   苏浴梅揽住他脖子,轻轻靠上去:“我还不知道你啊,什么出过痘,多半是编出来安我心的。”   庭于希笑了下:“我们带兵打仗的,阳气盛,百毒不侵。”几口喝干药。   “我一直想回趟北平,少元这个样子,怎么走得开。”   “不用去了。”庭于希叹一声撂下电报,“平津已经开仗了。铁路肯定被封了。”   “那爸和妈……”   “放心,我已派人去接,这时多半已出了北平,不知道耽搁在哪儿了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   “那些解放区,都标榜‘不扰民’,爸妈都是平民百姓,没事的。“   苏浴梅收拾起药碗:“于希,你是不是……又要打仗了?”   庭于希不说话。   “于希……”   “浴梅——”他的声音带一些愉悦,“我今天听少元唱歌,‘排排坐,吃果果,你一个,我一个,妹妹睡了留一个……’”   “好了好了。”苏浴梅笑着捂耳朵,“别唱了!”   “哈哈哈,你是不是想给儿子添个小妹妹了,啊?怕他闷。”   “你啊!”她含羞推他,手被他握住。   庭于希拉她坐下,从身后抱住她,过了半饷,轻叹口气:“在锦州,十一个师,敌人三倍的兵力啊,卫立煌败了。徐州,八十万王牌军,杜聿明被活捉。穿鞋的打不过光脚的,是我们轻敌了。”   “还有长江呢。”苏浴梅摸着庭于希的脸,声音有些颤了,“他们不会过长江的。”   “对对。”他搂紧她抚慰,“还有长江,他们过不来的。”隔了一会儿,“要是……万一,他们打过长江来,你怕不怕?”   “过了这么多年太平日子,我知足了。”她这样说,眼角却流下一滴泪。   庭于希还要说什么,外面保姆和女佣在走动。   “少元醒了吧?”他擦着她的眼泪,“我去看看。”   “你歇着吧,有她们呢。”   “少元现在浑身痒,抓破了会留疤,外人谁能整夜不眨眼的看着你儿子啊?再说她们也忙一天了。”   “不是你说的,又不是女人,什么好看不好看的。”   “我儿子哪能跟我比,精贵着呢,落了疤破了相,人家还以为当妈的丑。”   “让我去吧……”   “不行。你千万不能染上。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只要你和儿子不出事,天塌下来我也不怕。”他按着不让她站起,“这个节骨眼儿上,你听我一次,以后,我都听你的,好不好?”   苏浴梅叹了口气。    第 30 章   长江天堑没能挡住殚赫千里的百万之师,青天白日旗像折断脖子的孤雁,嘶叫着从南京阴霾的高空坠下。兵败如山倒,到处是向南溃逃的国民党残兵败将。   庭于希刚刚跨进司令部,劈头就挨一鞭。饶是他躲得快,脸颊仍被热辣辣的带上一稍。   二十二兵团总指挥李良荣右手执鞭,左臂高高吊着绷带:“你姓庭的躲在这里偏安一隅,逍遥这些年,吃了多少空饷!”说话就是一鞭。   庭于希不答话,只是后退。   “你辖下三个师一个骑兵团,全是精锐,谁给你的配备!”   他仍不说话。   “你和我虽不是黄埔嫡系,这么多年来,委座如何相待!”   “天高地厚!”庭于希挺直了腰。   “庭于希!”李良荣丢了鞭子抓住他双肩,“厦门丢了,上海丢了,什么他妈的‘东方斯大林格勒’,共匪打到金门了!”   庭于希一怔,该来的终于来了,他为一个军人灵魂深处的悸动而羞愧。   “委座在溪口老家祭祖坟,你知道,他说什么?”   “我听着!”   “他对他娘说,‘此刻辞别你老人家,不知何时再来扫墓’!”李良荣双目闪着水光,“上海战役一败,他老人家大口儿的吐血啊!”   “委座会南撤么?”   “不会!绝不会!”   “只要委座还在上海,庭于希和辖下全军誓死护卫!“   “我知道你一向消极内战,可是这当口儿,不是哪党哪派当政掌权,是共匪一定要将委座赶出海内,庭于希,养兵千日做什么!“   “不用再说了,我只有一个请求!“   “说!”   “我要一条船。私人用。”   “军需如此短缺,不可能!”   “一条小船就够。金门有多少随军家属,她们不能平安撤离,将士们就豁不出这条命。”   李良荣权衡再三:“好,我答应你!其他的,你看着办!”      血水染红了近海。前方还在激烈交火,庭于希抽身出来,站在浅湾的礁石上,怒浪拍打着他的腿。   “军长!别打了!”暂编师师长刘百鸣鼓起勇气扑在他脚下,“黄百滔败了!傅作义投城了!汤伯恩逃到海外!多少大兵团都散了,我们算什么,大势已去,我们一个军算什么!”   庭于希抬手就是一枪,按扳机的时候,稍稍偏了一点,子弹打在刘百鸣肩上。   “再有扰乱军心者,死!”   浮尸和水藻摇撼着一艘退役的军舰。庭于希朝着海面看了一眼:“每家一张票。上船!”   一声令下,逃难的人们并没有蜂拥而上。遍地的尸体只是一具具死去的肉,而抱头嚎啕不忍离别的,却是活生生的人。那是人世间最凄惨的情景。   庭于希塞给苏浴梅一张票:“带着孩子上船。”   她伸手摸一下他硬的没有一丝曲线的脸,转过身。   “浴梅——”不忍心的是这个铁石心肠的人。   苏浴梅猝不及防的被他拽进怀里。他就在这攘攘人群中,用最后一点柔软,亲她,吸吮她,她也放肆的吸吮他,希望可以留住他的灵魂。   没有人注意他们,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。就连少元也格外安静,带着一点惊讶,看着父母生平第一次的,在他面前,悲壮的亲热。   他推开她:“你走吧。”   “我不走!”   “战争只需要男人的血。”他摸着她脸上的泪,“你的眼泪只能消磨我的意志,我不要你陪我死。”   “我不死,我留下替你收尸,然后带大你的儿子。”她的嘴角在泪水下弯起。   他骇然,他低估了她的坚强。   “走吧。为了少元。台湾的医生和药,可以治好他的病。”   提到孩子,她坚硬的心柔软的裂开一道缝。   “我跟儿子说句话。”庭于希抱过少元。   “爸——”   他贴在他耳边低语。   “爸——”少元回到苏浴梅怀里,伸出两条瘦弱的小胳膊。   “男子汉,不要哭!”   他看着他们母子安然上船。   起锚的一瞬,他猛地转过身:“列队!”   三军将士声如雷动:“是!”   “内战,你们不想打,我也不想打!可是,身在行伍,生死不由人。天大地大,大不过军令如山!”   “我们明白!”疲惫的战士们扯开喉咙喊。   身后,海上,少元也声嘶力竭的喊:“爸——爸——”   庭于希咬紧了牙,双眼蒙上一层水:“今日一战……”   “爸——”少元已哽咽得喑哑,“我不哭,我是男子汉!”   庭于希再也忍不住,弹火熏黑的脸上划出两条泥水,他抹了把脸,使劲瞪了瞪眼睛:“今日一战,抱定赴刑之心,谁也别存侥幸!”   “是!”   “左翼高射炮,右翼迫击炮,重机枪开路,狙击枪紧跟,榴弹炮垫后,万一失败, 炸掉整个阵地,不给敌人留一粒粮食一颗子弹!”   “是!”   “独生子靠后!有家小的靠后!其余人,冲!”   没有人靠后,杀红眼的将士们涨潮一般冲上去。   “让开!让开!我是二十二兵团李长官的部下!”   侧翼冲来一哨人马。   庭于希举起望远镜:“放他们过来!”   “庭军长!”通讯兵扑倒在他身前,“李长官手令,弃守金门,弃守福建!”   “什么?”愤怒的庭于希一把将他拎起。   “委座已经弃上海,乘静江号,撤往,撤往海外了。”   “不可能!”   “这是,这是李长官的手令,这是,这是委座的电文……”通讯兵吓得直结巴。   “李良荣信誓旦旦,委座不会撤,福建不会弃,这么多将士,是给谁卖命!”   “李长官也是……刚刚接到电报。委座下令,保存实力,退至马公岛,抵御共匪……”   “船呢?这个时候让我撤,船呢?让三个师的将士游去马公岛?”   “没……没有船!所有的船,所有的船都开往上海,转运中央银行的黄金……”   “这个时候,人命不如黄金?”   本已倦怠的战士们一听弃守福建,顿时军心浣散,前方的隆隆炮火越来越近,喊杀声越来越近。   庭于希咬碎了一排牙,重重将通讯兵掼在地上。前有追兵,后临汪洋,天绝他二十二军。   “军长!”小归尖着嗓子喊,“你看!你看!”   所有人都转头看,海上黑压压的一片,风樯阵马,排浪而来。   “船!船!”战士们雀跃。   庭于希接过望远镜,大小百十条船,重型军舰在前,轻型在后,还跟了不少民船。船头都悬着青天白日旗。   第一艘船靠岸,一个女人下来。   “华菁菁?”庭于希皱起眉。   “难得你还记得被你一耍再耍的人。”她似笑非笑。   “你的船?”   “你知道就好,这些船,多大的人情,多大的开销,你庭军长心里有数!”她脸一沉,“现在不说这些,快上船。”   迫在眉睫,庭于希暂顾眼前,一声令:“上船!”   他怕乱了阵势,在后押尾。华菁菁气得咬牙:“我是救你的,你先上去!”   他不动:“后队转头,不要乱!”   战士们紧迫的登舰。   庭于希仍皱眉:“吃水这么重,到不了马公岛。”   “中间这么多小岛,哪里都可以补给,离开金门,四海帮吃得开!”华菁菁发急,“你快上船!”   庭于希登上船,最后看一眼硝烟中的金门,最后看一眼大陆。      几经转折,终到马公岛,下船的时候,华菁菁在身后叫住他,冷冷的:“庭于希,你记住了,你欠我的,是整个一个军的命。”   他心中一凛,没回头,沉下声:“好,我记住了。”    第 31 章   三十、   一踏马公岛,庭于希立刻赶到通讯总队,打听从金门驶出的‘济宁’号,结果毫无头绪。那艘船明明先他发出,照理早该抵达。船上都是随军的家属,不单他着急,全军将士都乱了阵脚。   震天的炮声从隔海传来,占领金门的解放军攻其衰疲。庭于希一咬牙,拔出枪,翻身上马。   战争没日没夜的继续,近海滔天的巨浪翻着滚滚浓烟,电报台不停哒哒响,不时有熏得灰头土脸的讯号兵往来阵地之间,‘济宁’号的寻找没有间断,答复只有一个:没有。   庭于希就将指挥部扎在炮兵营地上,谁劝也没用。济宁号失了联络,战士们就像无本之木,没了根,心里空落落,打起仗来不要命。   就在连着两日夜没合眼后,小归分开众人挤到庭于希马前。   “军长!”他声音打着颤儿,“我……我有消息,你心里……有个数。”   庭于希不说话,腿一夹,□大黑马‘踏踏踏’的兜几步。   “是……济宁号的消息。”   他没转头,静了一会儿:“说!”   “还不到澎湖岛,中了鱼雷,整条船……都沉了。”   他骑在马上不动,僵硬的挺着。   “打捞的船在封锁线这边找了几天,没有……没有活口。”   庭于希愣了一下,一夹马,黑马兜开了。小归和几个警卫都扑过去,扳着鞍:“军长,军长!你要往开里想!”   “滚!”他一抬脚,几个人散开。   庭于希策马阵前:“给我打,狠狠打!”   济宁号沉了,这是爆在整个军中的重磅炸弹。战士们红了眼,狂吼着将弹药推进高射炮。海面掀起一浪浪火花。   以全军火力集于马公岛,对方有些难乎为支。炮火暂停,硝烟未散。小归淌着眼泪冲到庭于希驾前:“军长,生死由命,你糟蹋自己也没用,两天了,歇歇吧。”   庭于希兜转马,朝另一个方向。   “军长,你去哪?”   他不回答。   小归扑上去握住马缰:“打捞的人敢不尽心么,没有,一个活的也没有!”   “我自己去,别人我信不过。”   “你要能到封锁线,国军就能反攻大陆了!”   他转头看着小归。话堵着,胸膛说不出的闷。勉强动一动嘴角儿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庭于希栽下马背。      他醒了,已躺在床上,周围都是人。他眼珠儿转也不转,直直张着。   “好了好了,醒了醒了。”围着的人都出了口气。   “于希!”军参谋长卢天鹏冲到床边,“铁打的汉子,流水的妻,盖世的英雄,别迈不过女人这道坎儿……”   “你滚开!”小归发起疯来推开他。   卢天鹏一愣,也没顾忌一个小小副官以下犯上。   “军长——”小归跪在床前,“你哭吧,心里难受哭出来,男子汉真性情,谁敢笑你,我归陵高跟他拼命!”   “给我根烟。”他突然说。   底下人不明白,没违扭,点了烟递过去。   他看了看,没转头。   小归揣度着他意思,找了一支老牌子的‘哈德门’:“军长——”   他叼在嘴里,深深吸了一口,缓缓吐出。烟雾中,苏浴梅满面娇羞:“你想抽烟的时候,就想想我。”   她投进他怀里,丢掉他的烟,换以舌底最清甜的温柔。如今,庭于希狠狠吸着烟,一根接一根。   小归说:“散了吧散了吧,各位长官都请回去。”   一个警卫跑进来:“归副官……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有人要见军长。”   “你有没有脑子啊?这个时候,谁也不见!”   “是那个姓华的。而且……”他趴在小归耳边,神情十分古怪。   “什么?”小归差点跳起来,“怎么可能?”   “真的!大伙亲眼见!”   “这……这……”小归看着庭于希,他面无表情。   “这……哎!让她进来吧!”他只得先做主。      华菁菁一推门,就被烟呛得咳嗽:“呦,好大的烟,我还以为又开火了。”   庭于希一手枕着头,一手抽烟,烟灰高高堆着,他也不掸,滚烫的淌了满手。   “你们都出去。”华菁菁一比划。   小归看不惯她的气焰,也没计较,忍着出去了。   “庭于希!”她不怕他的冷淡,转到对面,与他直视。   庭于希一瞥间,看到她高高隆着的大肚子,有些诧异,并没深想。在金门,她围着斗篷,倒没在意。   “孩子是你的。”   她话出口,他还是愣了一下。只是荒谬到这步田地,连问都懒得问了。   华菁菁快步到床前,掀起衣服,揪出一团棉布,狠狠砸在他面前:“如果不这样,我爸怎么会下这么大气力救你!”   “我爸花了多少钱,托了多少人,才弄到那些船!现在整个台湾,谁不知道我有了你的孩子,而你,玩玩罢了,根本不当一回事!”   庭于希在听。   她掩面:“谁还会娶我,我……我嫁不出去了……”   “我娶你。”他漠然道。   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华菁菁止了哭,脸上还挂着泪。   “你想怎么办,你安排。”他缓缓翻了个身,背转过去,指间未灭的烟头,使劲儿攥在掌心。    第 32 章   济宁号载满了人,晃悠悠开出金门。   苏浴梅被骈肩累踵的人们挤在围栏边,吃力的抱着少元。   少元一上船便不安稳,在她怀里翻来翻去。起先,她还以为儿子娇惯,不适船中潮闷。可后来,怀中身体越来越烫,她低头看,少元脸都烧红了。   苏浴梅忧心的解开儿子领口,果然,一片潮红的小疹子。她摸着他的小脑袋:“一会儿就上岸了,乖,再忍一忍。”   少元拧着眉,迷迷糊糊的:“妈,我难受,我好痒……”   苏浴梅握住他在身上乱抓的手:“不能抓啊儿子,再忍忍。”   “痒啊……”他难受的折腾。   她搂紧儿子,心里一阵阵的疼。船在海上,没医没药,她只有一遍遍的抚摸安慰,摇晃着轻轻拍打,就像很久以前,他还是个婴儿。   旁边人好奇的瞥过眼:“这是怎么了?不是起痘吧?”   一石千浪,周围的人炸开了锅:“起痘?谁啊?”   齐刷刷的目光投向苏浴梅母子。   “这孩子起痘了?”   少元的衣服敞开着,附近人看的清楚,纷纷掩上头脸。   苏浴梅抱着孩子,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几步。   “这样人怎么让他上来!”人群骚动,避之不及。   “痘已经结痂了,不会传染的。”苏浴梅用手护着儿子。   “谁知道是真是假,赶他们下去!”有人甚至高声喊:“船长!船长!”   船上大多军官内眷,船长不敢怠慢:“诸位,诸位,稍安,这位可是……庭军长的公子。”   “管他是谁,也不能祸害一条船的人啊。”   “就是,一个人死,还要拉这些垫背的……”   ……   “这孩子不会死!”苏浴梅忍着眼泪,“我说了,不会传染,信不信由各位。”   “不管!赶他们下去!”有人喊,其余跟着起哄。   船长急得一头汗,忙着劝解,哪个也得罪不得。   这辈子,苏浴梅从没仗过谁的势,压过谁,可是现在,她咬紧牙:“你们赶这孩子,他爸爸要是知道了……”她勉强提了提声,“他爸爸不会饶过你们的。”   她温婉的威吓搔在愤怒的人群中,不痛不痒。   “庭于希?这会儿有没有命都不知道,死老虎,谁还怕!”   “你们想想,是谁找来这条船,现在……”   有粗壮的女人厌恶的推搡苏浴梅:“滚!滚!下去!”   船长无法:“庭太太,要不,您先下船避避?你看,众怒难犯,我也是为了二位的安慰……”   “不用说了。”她吸了吸鼻子,“总得找一块陆地停下,我们再下去。”      就这样,济宁号继续开往澎湖岛,苏浴梅被抛在一个不知名的小荒屿。一下船,她的眼泪倏的滑下。放眼看去,都是芜杂的热带植物,不见一户人家。她腾出一只手,自己抹干了泪。   这么多年了,眼泪已退化成生活的点缀,只要她眼圈一红,马上有粗糙的手为她擦干,马上有宽厚的肩膀让她靠。天塌下来,也有人笑着跟她说:“放心,没事。”   可是现在,这个人,生死未卜,这个地方,八荒之外。她要自己撑起一切,为了儿子,他们的儿子。      五天,每一天,胡茬都会钻出半寸。华菁菁见到庭于希的时候,吓了一跳:“都快成野人了!”   她哗的拉开厚厚的窗帘,阳光长驱直入,床上的人用夹着烟的手遮住眼。   “也不通通风,屋里的烟味……咳咳……你要抽烟,也不挑好的,抽这过时的东西,你们二十二军真穷成这样了!”   庭于希接着喷云吐雾。   华菁菁瞪他一眼,走到临海的落地窗边。   没有战事,碧倾连天不见水端。海浪奔腾着推起层层叠叠的朝阳,天下之美尽收于次。   华菁菁舒展着四肢感叹:“真美啊。”   她推了推庭于希:“你来看看。看看海,心都宽了,还有什么想不开!”   窗外,浪打石壁,五千仞岳上摩天。庭于希突然爬起来,赤脚走出门。   华菁菁在后面追:“于希!”   海浪吞噬了她的声音。   他越走越快,涨潮已经没了脚踝。   “庭于希!”华菁菁踉跄着拽住他,“你要干什么!”   他猛转过头,嘴唇发白,眼睛却是红的,华菁菁吓了一跳,松开手。   他扑倒在水里,抓起一把把沙子,疯狂地掷进海中:“我恨这海,我恨!我恨!”   “我恨——”   凄厉的声音近似狼嚎,惊起一滩海鸟。       第 33 章   荒岛有几户渔民,心肠都热,肯收留苏浴梅母子。她拿出钱来,请他们代为抓药。   少元的病却加重起来,白天热,夜里发寒,腰肋间满是红疹,老人们说,一旦这‘缠腰龙’两面搭上头,会死人的。   几副草药下去,不见效。苏浴梅整日整夜抱着儿子,心急如焚。少元却吞够了这苦药,任怎么劝,就是咽着泪摇头。   她煎好了药,配上几颗新摘的果子。可惜这岛上雨水太足,果实多半酸涩,少元痛苦的吐着渣滓,推开她手里的碗。她狠一狠心:“乖。”硬将碗沿塞过去。   少元扬着脖,吞下大半碗,她松口气,刚放开手,他一口气全都吐了出来。   数日压抑的焦虑和委屈一股脑儿泄闸而出,苏浴梅一把摔了药碗。   碎瓷片在地上四散,少元惊恐的瞪大眼睛:“妈——”   “不是为了你,我死也不会离开你爸爸。不吃药,不治病,你走!我不要你!”   “妈——”少元‘哇’一声哭出来,抱住苏浴梅。   “我不要你了……”她甩开他,别过脸,眼泪忍不住淌下来。   “妈……我吃……我吃……”少元抽搭着爬下床,踮起光着的小脚丫,把罐子里的药倒进碗中,也不管烫不烫,一口气的灌下去,药汤撒了满前襟。   苏浴梅别过头去,捂住脸。   “妈——”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捡了个果子往她嘴里塞,“你别不要我……”   她一把搂过儿子:“爸妈对不起你,不该让你生在这个乱世啊……”      庭于希躺在床上,胸口莫名的一阵阵疼,连着咳嗽几声。   华菁菁推门跑进来:“怎么了?”   “你怎么进来的?”   “呦,会说话了,不装哑巴了?”   他马上又变成哑巴。   “感情这婚礼就是我一个人的事,你甩手大爷,不闻不问?!”   “咳——咳——”   “我可告诉你,下周,我爸爸就从台北飞来了,看见你这么个样……”   “缺钱,你去找小归支,缺人,找小归调派,你出去吧。”   “庭于希!”她忍无可忍,“我是嫁给你,还是嫁给归陵高?!”   庭于希慢慢翻起身,走进里面的屋子,反手锁上门,一同将她愤怒的斥责锁在外面。      月光从茅檐的缝隙射进来,少元猫一般蜷在母亲怀中,枯瘦的小爪子攥着她衣袖。   苏浴梅摸了摸熟睡的儿子,替他掖掖被。夜很静,一声声的浪打礁石。她想,浪从哪里来,浪涌起的地方,有没有战火,有没有离乱,有没有……她的丈夫。   她不敢再想,只要稍稍触及庭于希,坚强就会溶散开。现在,她只有她的儿子。   少元突然挪了挪,苏浴梅没动。他很吃力的爬起来,在她的肩头摸索。   “做什么呢?”她攥着他手柔声问。   他扯着薄席盖在她身上:“给妈妈盖被。晚上,凉。”   儿子的话,浸着她的焦灼,像一泓山泉,一直泛进眼眶里。   黑暗中,少元因消瘦而突显的大眼睛分外明亮:“爸爸跟我说悄悄话,以后,由我替他照顾你,因为我是男子汉。”      华当雄登上马公岛,亲自主持女儿的婚礼。急坏了华菁菁:“庭于希你是死人啊,我爸爸来了,你好歹问候声,你的凌厉劲儿都到哪儿去了?”   庭于希无动于衷,似乎不买这未来泰山的账。无奈,华菁菁只能替他掩饰。      少元的病不能再拖,苏浴梅找到当地的渔夫掌舵:“求大哥救救这孩子。”   他吸着水烟:“时局这么乱,出船,担风险。”   她将身上的银子细软悉数掏出,只留下那根钿花簪:“只有这些,只求每日生火,带出孩子一口吃的。”、   “好吧!”船家掂着钱,也确动了恻隐,”你是要到哪去,向前去台湾,还是掉头回金门?”   “这……”   “金门正打仗,台湾暂时太平。”   “台湾……如果,我离开这里,是不是永远都回不了大陆?”   “天天打仗,有什么可回的……”   “我……我丈夫,还在那里……”   “还在那里?只怕早就……呵呵,我性子直,这位大嫂,你儿子病的可不轻。”   苏浴梅看了看少元,心揪成一团,她攥紧了手:“好吧,烦你送我们去台湾。”    第 34 章   小归掀起火上的药罐看看,回身对归嫂说:“就是这样了,天保佑,太太竟还活着。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,怎么来的马公岛。”   “希望太太可别醒。”   “你这说的什么话!”   “女人的心,你哪里懂,宁可死,也不愿看着自己男人跟了别人!”      华菁菁在军指挥部下了车,侍从提着她曳地的婚纱。   “庭于希!”   看到他,她气不打一处。大喜的日子,婚宴少了新郎。   “你来做什么?少了什么手续?”   “咱们的关系,就只有那些条文么!”她忍耐着,不想新婚之夜与他争吵。   “不缺什么就走吧,军事重地,外人不宜。”   她忍下这刺耳的‘外人’,朝外招招手,一列侍从走进来,摆好酒菜。   “无论如何,这交杯酒是要喝的。”她盛满酒递过去。   他推开:“我早就戒了。”   “庭于希,你别欺人太甚!你戒酒?谁信!”   庭于希缓慢的摸着那只杯,有一种尘封的欲望在体内升腾:“对,我为什么要戒……”   他拿起杯,华菁菁展颜:“这才对么……”   可他没等她,自饮而尽。   “还有没有?”他扫见桌角的瓶子,也不管是什么酒,打开就喝,空瓶丢掉,抓起另一瓶。   “你不能这么喝!”她搬不动他铁样的手臂。   庭于希甩开她走出门外,举起瓶子大口灌,烈酒如注倾下,起先还是喝,后来干脆浇在脸上、脖子上……   “我为什么要戒,为什么要戒酒!“他趔趄着仰头指天:“我戒酒,是要你保佑,言而无信,你当什么天!”   “于希,你疯了!”   他拔出枪,朝天就是几枪。   指挥部一阵乱,很多人闻声赶来:“怎么了?怎么了?”   华菁菁气道:“没事!都回去!”   庭于希歪歪斜斜进了屋,继续喝,不一时,五个空瓶堆在桌下。   她上前拦,被他甩开,跌坐在沙发上:“你太过分了。”她一阵灰心,“你扪心自问,我怎么对你,你还有良心么!”   “你说对了!我没有心,我的心早死了!只有这一堆行尸走肉,你要不要!”   “你……”   他突然攥住她手腕,眼里露出凶光:“你不是想跟我上床么?来啊!”   她被他摔在沙发上,本能的恐惧,一点点向后撤。   “来啊!”他扑上去。   华菁菁使出吃奶的劲儿推开他,泪如雨下:“你真的疯了。”   庭于希站不稳,被她一推,倒在沙发上。   “于希……”她试着抓住他的手。   他埋着头没抬,声音低而颤:“我想回家……”   她愕一下,惊喜交加:“好啊,这里毕竟是指挥部,咱们回家去。”   他顺从的被她拽着走。华菁菁心里燃起一丝希望。   “最后一班船,赶得上么?”他醉醺醺的问。   “什么?”   “到金门的船。我家在……在北平,在重庆,在武汉……在金门,在……我没有家了,我的家葬在海底了……”   “于希……”她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,“我会给你一个家,今天,是我们的新婚啊……”   “我知道,今天是……新婚。”他张开手捂着发昏的头,“这么多年……谁不知道,征战、拼命,我庭于希眉头都没皱过,可是站在红毡子上,我的腿都在抖。我怕啊,怕你真的寻了短见,怕你娘不肯答应我这个军阀。”他突然拉住华菁菁的手,声音从没有过的温柔,“你总得进了我这道门,我才能一辈子对你好啊!”   她愤然:“你究竟说什么啊!”   “我知道,你怪我。怪我离开你,离开你们……不然的话,这么久,为什么连梦里都不肯见我!”他攥着她的手,攥得紧紧的,眼泪流了一脸,“我身不由己啊,我连……连随着你去的自由都没有!”   她看着他的手,抓在她臂上的手,那样健实那样丰筋多力,可他的人,脆弱的伏在她膝上哭。   人醉了,表面的浮潮浅浪都退去,心底的东西凸露出来。华菁菁突然一阵悲哀。   烂醉如泥的男人睡在沙发上,她泄愤一般踢着茶几。       第 35 章   庭于希揉着太阳穴:“华菁菁什么时候走的?”   “太太好像是……后半夜吧。”警卫员如实答。   “归陵高哪去了?”   “不知道,昨天下午就没见。”   “报告!”门口进来两个警卫。   “你们是谁?”   “你的新副官!”华当雄大咧咧进来,华菁菁一边挽着他。   “什么意思?”庭于希皱起眉。   “哈哈哈哈!我的女儿不同凡响,大喜的日子跑来军部洞房,我这个老子也得有点特别的。”   戳到华菁菁痛处,她肿着眼睛瞪一下华当雄:“爸!”   “人家嫁女儿陪丫头,我陪副官,加上原来那个,三个,你们司令员也不过如此排场吧,怎么样,别说我这个当泰山的刻薄。”   庭于希对适才的警卫说:“打水,我洗脸。”   华当雄斜着眼:“怎么?就打算常住军队了?”   “战事不断,走不开。”      华家父女离开军部,华菁菁一顿足:“你何必多此一举,他以为我监视他!”   “哼,新婚燕尔就不回家,我能不多个心么!”   “我们的事不要你管,你回台北去。”   “回去?也要抱着我的孙子回去!”华当雄拍了拍女儿的肚子。      归嫂端着碗,小心的将汤匙举到苏浴梅嘴边。米汤顺进她嘴里,又从嘴角流下。   军医盯着监测仪。小归紧张的问:“病人怎么样?”   医生面色很凝重。   “不就是普通感冒发烧么!”   “体内钾元素含量太低,已接近下限。”   “这怎么回事?”   “病人应该长期营养不良,昏迷后更是不能进食,这样下去,很难维系生命。”   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   “进食,补充营养。”   归嫂为难:“您看,一丁点儿也喂不进去。”   “那只有注射营养液。”   “那快注射啊。”小归着急。   “归副官。”医生摘下听诊器,揉揉眉心,”你知不知道,即使在平时,药物不急缺时,一支白蛋白多少钱,一支球蛋白又多少钱。”   “这……很贵啊?”   “现在伤员这么多,多少长官都等着营养液。这位太太……如果在私,就赶紧筹钱,在公的话,需要你们庭军长批条子。”   医生走后,小归翻起褥子。   “你干什么?”归嫂拽他。   “床底的金条呢?”   “你想怎么样?”   “你没听见啊,筹钱!”   “咱们能有多少钱,这可是无底洞啊!”   “能挺多久挺多久,其他的,以后再说!”      小归一进军部,就看见那两个陌生人。   “他们是谁啊?”   庭于希站在镜前刮胡子:“你去问华当雄。”   “军长……”小归看着他的下巴又变回一片苍青,心里宽慰,“你终于想开了。”   “你记不记得,浴梅……跟我多久了。”   “有十一……十二年了。”   “该知足了,这世上,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么长的福气。十二年的回忆……够了,足够我活下半辈子。”   “军长……”   他摸着下巴:“干净多了吧?浴梅爱干净,我这些天那个邋遢样,怕她都认不出来了。”   小归以为他知道了什么,一愣:“你……”   “她啊,心最善,时间久了,不再怪我,也许……能给我托个梦。”   “军长!”他实在忍不住,“我……”   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我跟你说一件事,可是,你千万不要冲动。”   “呵呵,这个世上,没什么能让我冲动的了。”他束束战带,“说吧。”   “其实……”小归一眼瞥见那两个新副官,正竖起耳朵朝这边留神。   庭于希看了看他:“有什么回来再说吧,我去巡海。归嫂刚来,你多抽时间陪陪她。”   新副官跟出去。   四支白蛋白,两支球蛋白,支撑了一个礼拜,苏浴梅脸上有了些红润,偶尔会张一张怔忡的大眼睛,身子还是很虚弱。昂贵的营养液要继续,归嫂把箱底都掀了:“砸锅卖铁不过日子,咱们也凑不出钱了。”   小归揭了帽子,颓丧的坐下。   “你说,太太身上会不会带着钱?”   “太太的衣服是你给换的,你说呢!”小归朝她瞪眼。   “这……还真没见有钱,可是……”她将手伸到苏浴梅枕下,掏出那支簪,“你看。”   小归一把抢过来:“这簪不能动!”   “你怎么这样死性,羊毛出在羊身上,换了钱,还不是给太太治病?“   “少废话,你懂什么!”他怕她再打那簪的主意,揣进自己兜里,就往外走。   “要不,就只有告诉庭帅!”   “能说我早说了!你别瞎搅和!”小归一摔门,“我去想办法!”      马公岛新修起的庭公馆,在华菁菁监督下,颇具一番规模。小归看见她,问一句:“喂,军长呢?”   “‘喂‘是谁啊,我可不认识,好歹,你也该叫我声太太吧?”   他掉头往外走。门廊里,两个随从穿的不三不四,像是江湖人物,正背人私语。小归溜了一耳朵。   “什么东西啊,这么精贵?”   “名字绕口,叫什么……‘秋葵红磨浸龙璜’。”   “什么玩意儿啊?”   “一块玉,说是什么文物,不知哪个大官送给老爷子的,知道他现在马公岛,就捎过来了。”   “我说,这玩意儿值多少钱啊?”   “我哪知道,少说,也够你全家吃上个三辈子了!”   小归在旁边悄悄听,眼珠儿一转——该死的华当雄,盯着我,盯着军长,老子不算计你算计谁!       第 36 章   一个下属拉条藤椅,华当雄居中一坐。两个壮汉架着小归,四海帮的随从站了一院。   几个士兵悄悄趴在墙头:“糟了!快去找军长,再给归嫂捎个信儿。”   “老爷子的东西你也敢偷?龟爪子发痒了吧!“一个汉子抓住小归手,按在地上,另一个拿了把尖刀,狠命扎下去,分毫不差,插在指缝间。   小归好样的,咬牙没出声,却也吓出一身汗:“有什么花样儿,你们随便招呼,皱一皱眉,老子不是英雄好汉!”   “就凭你,也敢逞英雄?”华当雄开了腔。   华菁菁凑过来,“爸,留下他一只爪子吧,给你女婿点面子。”   “打得打不得?”   “狠狠打,留条命就行,这小子平时见我不服不忿的。”华菁菁咬牙。   “打。”华当雄懒洋洋一抬下巴。   两个壮汉扒开小归上衣,后面上来个手持藤条的,空中甩个响儿,劈头就打。   小归不吭一声。豆大的汗珠往下滚。   华当雄慢悠悠当院逛:“你那身军皮,在这儿不当用,四海帮执家法,打不到五十鞭,阎王莫过关!”   执法人数着:“二十三、二十四……”   那藤条倒生毒刺,甩下去,就是一到血口子。小归有些撑不住了,摇摇晃晃。   一个人推开院门:“谁在这里执家法啊?”   华菁菁一惊:“于希?”   执法人停了鞭。华当雄坐回原位。   “在我的地方,打我的人?”   “你去问问,那‘浸龙璜’,是不是他偷的?”   庭于希看了眼小归。   “军长,我……”   他一摆手:“有话回去说,没必要让外人听。”   “要走?哼,也要问问四海帮的规矩!”华当雄早就对这桀骜的女婿不满,杀鸡儆猴。   华菁菁走过来,挽着庭于希轻声道:“于希,你快过去,叫声爸爸,说句好听的,事情就结了。”   庭于希来到华当雄面前:“华老大,军有军纪,帮有帮规,犯到你手里,我们认!”   不等华当雄答,他来到执法人身边:“还有多少鞭,我替他受。”   “这……这不成,这……姑爷,小的哪敢!”   庭于希一把夺过藤条,甩了上衣。光是那一身疤,就够触目惊心。四海帮那些混混,哪个不是亡命之徒,却也看得结舌。   他手起鞭落,凑够了数,眼都不眨,掷开一边。   华菁菁的手直抖,不敢将衣服披上他鲜血淋漓的脊背:“快!快拿药!”   庭于希去解小归的绑:“我们可以走了吧?”   “慢着!”华当雄面上下不去,底下人心领神会:“这小子手脚不干净,指不定还藏了什么,我们得搜搜。”   “谁敢!”小归不让,那些人哪里理会,七手八脚的围上去。   庭于希刚要说话,就看一个人兴高采烈的举起一支簪:“老爷子,找到了,果然还有贼赃!”   那人兴冲冲去献宝。摇晃的手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攥住。庭于希捏得他骨头咯咯响,一吃痛,簪子脱了手。   “哪来的?”庭于希哑着嗓子。   小归暗叫不好。   他翻来覆去审视这支簪:“她的簪……”   “我……”小归不及答,已被他扯住衣领。   “哪里来的?你见过她?”他压抑着濒临爆发的冲动。   小归被推着向后退,支支吾吾。   庭于希抚摸着簪,脸上阴晴不定,真怕又是一场欢喜一场空。突然大吼:“你说啊!她在哪?!”   众人面面相觑,华当雄冷笑:“这唱的是哪一出?”   小归看看冷眼旁观的华家人,咽了口唾沫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!”   “你撒谎!”他目中凶光大现,怒猊般咆哮:“你说不说!”   小归害怕,不住倒退:“我……我不说!   庭于希揪住他,拔枪顶在他头上。   “打死我,我也不说!”他双腿在打颤。   庭于希咬了几次牙,怎么按得下扳机啊。   院门被几个持枪的士兵撞开,归嫂掺着一个女人。庭于希回过头,他感到全身的血都在那一刹那涌上头顶。   苏浴梅苍白着脸,苍白着嘴唇,扶墙走了几步:“你还找我做什么,我……咳咳,我不会坏你好事的……”   砖墙上划出几条痕,她纤细的手扒在上面,身子逐渐瘫软下去。    第 37 章   小归走过去,冲着归嫂就是两个耳光:“谁让你把太太带来的!”   归嫂捂着脸哭:“军长,小归人虽荒唐,没坏心,有什么出格的,也都是为了太太,我也只能求太太来给他说个情。”   庭于希一句也没听见。就在苏浴梅倒地的一瞬,他已扑到她身边,将她搂进怀里。   院里炸开了锅,华当雄坐不住凳子了。   庭于希半跪在地上,担她在臂弯,大声唤:“老婆!”   她毫无知觉,他摇撼着她绵软的身子:“老婆!”   只这两声,将华菁菁的心生生撕扯开。如此骄悍的人,灰心的眼泪簌簌而下,她跺一跺脚:“我呆不下去了!”扭头就走。   庭于希强稳着心神,曲起的腿脚一碾地,想抱她站起。   可他没有站起来。一支冰冷的枪抵在后脑海。   满院的士兵都看见他们的军长被人用枪逼着头,半跪在地上,抱着一个昏迷的女人。   霎时就有数支步枪推弹上膛,齐齐指向华当雄。四海帮的混混们不甘示弱,纷纷拔出枪。一时间,剑拔弩张。   华当雄现出当年四海搏杀的残狠,转一转枪口:“庭于希,玩狠的?我知道你不怕死,可我华当雄也不是狗熊的熊!”   眼中的杀气一闪而逝,庭于希缓缓在他枪下回过身,正面而视。   “华老大,你错了。我怕死,你也怕死。我在战场,你在江湖,这么多年打滚,你、我,早以都不再是孤身一条光棍儿汉。”   “这算什么?服软?”   “是!我服个软,求个情,希望华老大放我夫妻一条生路。”   华当雄眯起眼,对方的步枪数已了然于胸,知道讨不到什么便宜。他庭于希是什么人,肯当众告饶,里子面子全足了,眼下,还没必要拼个鱼死网破。   华当雄缓缓撤了枪。小归一挥手,士兵们也一齐收枪。庭于希抱着苏浴梅往外走。到院门口,华当雄的声音闷闷响起:“我给你几天想清楚,对不起我女儿,是个什么下场!”      小归家中,归嫂扶着苏浴梅靠在床头:“太太,谢天谢地,趁着醒,吃点东西吧。”   她昏沉沉被灌下几口白粥。多日没进食的人,胃里空,受不得刺激,吃下的食物立时涌上来。   归嫂撒腿向外跑:“太太,你忍着,我去拿痰盂。”   庭于希心如刀扎,一手轻拍她背,一手接在她颌下:“浴梅,难受别忍着,吐在我手里。”   苏浴梅捂着嘴躲开。   归嫂替她收拾妥当。庭于希接过润湿的毛巾,小心地给她擦嘴角。她皱着眉推开他的手。   “浴梅……”   她虚弱的别过脸去:“你走!”   庭于希站起来:“我……”   军医擦着脸上的汗:“军长,病人身体太弱,心情不能再波动了……”   “好,好,我走。”庭于希安抚着她快步到门口,出门的时候嘱咐小归:“你们好好照顾她。”   小归夫妇尽心尽力,忙了一下午,天黑才出来。一出来,就看见庭于希靠墙蹲在门口。   “军长?”   “她怎么样了?”   “吃了药。药劲上来,已经睡了。”   “能醒么?”   “药里有催眠成分,睡得很沉。”   “我去看她。”   “军长——”小归嗫嚅一会儿,“注射用的营养液……很难弄到……”   庭于希在大衣内摸出一张存折:“我身上只有这个,药要用最好的,你看够不够,不够的话,替我回家取一趟。”   “够够。”小归迭声。   庭于希蹑足推门。   “军长,这钱……余很多。”   “臭小子!”他回过头,“好大的胆子,瞒了我这么久,自己垫付不少吧,赶紧去补你的亏空!”   归嫂晚上进来时,庭于希还一动不动坐在床边。   “您歇歇吧,不放心回去,我给您在隔壁收拾张床?”   “不用。”   归嫂实在看不过,递过一个垫子:“要不您就这儿靠靠,闭闭眼眯一会儿。”   “我不睡。”他换了只手握她,“我一闭眼,她就没了。”   这样的铮铮硬汉说出这样的痴话,归嫂好笑之余,有一些心酸。      可他究竟没能抵住疲倦,还是合上了眼,再睁开的时候,已是日上三竿。他抹了把脸,床上的人微微翻个身。归嫂进来:“太太应该快醒了。”   庭于希马上站起来:“好好,我出去等着。”   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,焦急寻找军长的部下,都将电话打到这里来。庭于希有些烦:“把电话线拔掉,这几天什么事也不要来找我!”      归嫂给苏浴梅按摩四肢,趁她不注意,悄悄对小归笑:“你们男人争权夺势的什么意思,熬到这个位置,还不是给人家站岗当卫兵?”说着朝外扫一眼。   小归朝窗外看,庭于希正无聊的走来走去,时不时向里张望。   “别胡说,做你的事!”      晨光投在苏浴梅苍白的脸上,将她覆下的长睫毛拉得更狭长,微微跳,像两只小手,牵着庭于希的心。   她的手指也在他的掌心微微动,似乎要醒了。   “我多留一会儿?”庭于希转头对着归嫂,带些征询,“我想跟她说几句话。”   “这……太太刚平复些,昨天我们话里提起您,她没什么反应,您还是……耐心点。”   “哦……”他有些落寞,摩挲几下她的手,松开。缓缓走出去。       第 38 章   归嫂劝:“太太,吃一点。”   苏浴梅摇摇头。   “药补不如食补,多贵的营养液打着,也不如这五谷杂粮啊。   她躲着那只热气腾腾的碗。   归嫂仍在苦口婆心:“这病熬人,不吃东西,哪来的体力啊。”   带兵的人火气旺,小归忍不住了:“太太,你咬牙吃一点!”   她抿着嘴,眼圈红一红:“我……难受。”   “你胃里疼,军长心里疼,你一顿不吃,他也陪着饿一顿肚子!”小归霍地拉开门,庭于希正往里探头,不及躲开。   苏浴梅看见他,就侧转脸。   “您看看啊!”归嫂帮衬着,看向庭于希两颊深陷的脸。   小归突然撕住庭于希的前襟,他一愣:“干什么?”   “太太!”小归扯开他的衣服,“你看军长这一身伤,连药都不肯上!”   新伤累旧伤,血污的鞭痕。   归嫂把碗递到苏浴梅嘴边,她低下头,浅浅抿了一口,眼泪大颗大颗的落进碗里。   归嫂轻轻搓着她背:“对喽,吃一点儿,慢慢就习惯了。”   苏浴梅很顺从的喝了大半碗,咳了几声:“我会尽快好起来,病好了,我就走……”   “往哪儿走啊!”归嫂吓了一跳。   “哪儿都好,有手有脚,没必要寄人篱下。”   “军长!”小归狠狠摇着庭于希胳膊,一个劲儿使眼色,他似乎没什么反应。   站了一会儿,庭于希朝床边走去,归嫂知趣的让开。他接过那喝剩的半碗,舀了一匙喂她。   她别开脸。   “你现在这样子,哪都不能去。多吃点儿,早点康复。病好了,你去哪儿,我不拦你。”庭于希放下碗,“你去哪里,我就跟你到哪里。”   她冷着脸:“生无所恋。”   “你想死?我陪你。”   “何苦。”她冷笑,“你有家有业有前程……”   “浴梅!”他抓住她双臂,用了一点力气,“有了少元,我们就已经是血脉相连。血脉相连,为什么不能心意相通?华菁菁的事……”   “少元……这么多天了,你问一问少元没有?”她的眼泪往上漫,迷蒙中,是华菁菁大刺刺挺着小腹,“是啊,你又不愁子嗣,还记着少元做什么?”   庭于希看着她,嘴角抽动几下,眼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。什么也没说,站起身,默默走出去。   门关上,苏浴梅翻过身。归嫂看着她剧烈颤抖的双肩,不知该不该劝,该怎么劝,叹一声暂且退去。   明月不知今宵苦,依旧夜夜上西窗。天又黑了,归嫂蹑足进来时,听得床上有动静,知道她是醒着的。   “太太……”放下东西,她侧身坐在床边,“别怪我们外人多一句嘴,军长对你……哎,他跟那个姓华的,谁都看得出,只有冷面铁心。”   床上微响,静寂了好一会儿:“时间一久,冰也会化,铁也会熔,他昨天晚上没来……不是回家去了么。”   “您……他每晚上都在这儿,您知道?”   幽怨轻叹。   “军长多精干,我想,早猜出一些什么,怕刺激您,不敢提。昨天一早向小归问起少元少爷……”归嫂的声音有些哽了,“昨儿他没来,在少爷的新坟头儿,站了一宿……”   苏浴梅向上蹭了蹭,半坐起来。   归嫂抹抹眼睛:“男人啊,嘴里不说,心里哪有不疼自己亲骨肉的,刚……您还用那样话挤兑他……”      苏浴梅爬伏在床上,脸埋进枕头里。自打见她的一刻,他横溢的爱怜难言喻的狂喜,都宣泄在脸上,她看得见。他爱她,这么多年,没人比她自己心里更清楚,可是为什么,每一次彻骨切肤的疼痛,都是他给的……   门把被轻微的转。这种声音,她熟悉。床角陷下一块,那是他坐下去的分量,她熟悉。   强劲的肩臂裹住她虚软的身体,火热的嘴唇贴上她后颈,半饷没动,有湿热的液体滚下来。在颈后微微的啜泣声中,她翻过身,紧紧和他搂在一起。      不曾奢望,还能有一天,他抱着她,她在他怀里,一起醒来。   “我儿子冥冥中显灵了。”他有力的抚摸她的头发。   “我留不住他,我……不配当娘……”   “说什么呢!”她的脸捧在他手心,像一朵最骄矜的花儿,忍不住碰一碰,又怕稍一使力,那香魂便脱萼而去。   “不该跟你乱发脾气……”   “你哪有脾气啊。”他笑,“外人提起,谁不说我老婆最知礼,最和气。”   “那是外人。”她叹一声,靠在他肩上,“不知道为什么,只有在你面前使性子,我……才觉得理直气壮。”她露在外面的半边脸,染上层红,逗引身边的人想去亲一下。   “报……报告——”小归盼顾左右,不看直视眼前的情景,“军长,有人找。”   “我不是说了,谁的电话也不接!”   “不是电话,人来了,四海帮的人。”   小归一侧身,四海帮传话的人进来,抱一抱拳:“姑爷!”   庭于希的脸沉下来。   “老爷子要见你。他说,你的脑子灵光,这些天,也该想清了,如果还没决断,他就亲自提点提点你。”   庭于希扳脸不说话。   “还有,老爷子说,敬你是姑爷,所以在下今天来,一个人,一条枪。如果,你自己不珍惜这个名份……呵呵,可就难说了。”    第 39 章   庭于希若无其事的喂苏浴梅喝粥。她略低头,一言不发。   “有心事啊?”明知故问。四海帮的人一走,苏浴梅什么也没说。没说,未必不存心。   “没什么。”   “头还那么疼么?”他抬手摸摸她额头,“能不能坐得车?”   “去哪里啊?”   “回家啊,不能总住在小归这儿。”   “家?”   “在马公岛,我有一处房子。”   苏浴梅不说话了。   小归拽一拽庭于希,他站起来,归嫂坐在床边,接过粥碗。   “军长,你不怕太太受欺负?”小归悄声问。   “那个家,我还做得主。”   “何必呢,我这里条件虽差些,省心啊。”   “浴梅是我外面私养的女人么?应该堂堂正正回去!”   “那也缓一缓,等病全好了……”   “她什么事都往心里搁,四海帮这一闹,我怕她多心。还是先正了名份。”   庭于希重新坐回去,手搭在她肩上,她便顺势靠过去。他稍安了心。   “歇一会,咱们就回家。”   “家……你能做主么?”   “浴梅,我会让你委屈么?相信我,姓华的咄咄相逼,你也看见了,别让我有后顾之忧。”   苏浴梅看了看他,叹口气,点点头。   庭于希戒备而归,华菁菁不在,一早赴约和司令员太太打牌去。苏浴梅被车晃得乏力,头发沉,他安顿她睡了,叫来小归。   “我去会会华当雄。”   “对!要不,好像怕了他!带多少人?”   “一个不带。”   “宴无好宴。”   “这是四海帮的地面,华当雄想挑衅,早就真刀真枪杀过来。”   “那……总得让我跟着。”   “你不能去,在这里守着浴梅。”   “我叫他们保护太太……”   “你亲自守!别人我不放心。”   “这……”   “带上枪,一步也不能离。任何人来,用什么名义来,全挡驾。”   “是!”   “就说太太身体不适,不便会客。尤其是华菁菁,我回来前,别让她们碰面。”   “军长放心!”      四海帮分堂严加戒备,华当雄摆架子,吧嗒吧嗒抽着铜管水烟,故意半天不抬头。   庭于希站在他对面,不吭声,不动弹。   “坐!”华当雄一抬手。   他坐下:“什么事,当面讨教。”   “于希——”他长叹,口气平和,“听说,你有个儿子。”   “如何?”   “你也当过爸爸,该知道为父的难,女儿,比小子还娇惯。”   “华老大的女儿是女儿,别人的女儿也是女儿。”   “哼!”他又显出骄横,水烟袋桌上一拍,“华菁菁她命好,托生到我女人的肚子里,有我这么个老子,她这个女儿,就不是别人的女儿能比!”   庭于希冷笑。   华当雄平了平气:“我说的,你可能没上心,你说的,我细琢磨了。没错,你、我都不再是没挂碍的光混。为了我女儿的幸福,我这个老子肯低头!”他抽了口烟,“那个女人,听说也跟了你十几年,又这么远的奔你来。让你们一刀两断,似乎不近情理……”   “四海帮也讲情理?”   “哼!你别不识抬举。我女儿眼里是不揉沙的!你跟那个女人私底下怎么样我不管,菁菁不能受半点儿委屈!”   “我不懂。”   “不懂?我说给你,那个女人不能进门!不能做妾,更别想当平妻!”   庭于希毫无反应。   “庭于希,你要放明白,败军之将,逞什么威风?你们怎么到的台湾?是让人用枪用炮赶过来的!那个什么史迪威早和老蒋闹翻了,美国佬不管你们,这么多军队要吃要喝要供给,谁给的?还不是靠地方,靠帮派!”   “领教了,告辞!”庭于希站起身。   “除非你扒了这身军皮!只要在军队一天,别说你,就是司令部,老子也敢掀翻了去!”      华菁菁输了些钱,钱到不在乎,只是没了好彩头,悻悻的回来。一到家,佣人阿颜大惊小怪的跑出来:“小姐!”   “叫我太太!”她正没好气。   “您还在这挑我字眼儿呢,人家都骑到头上来了!”   “你胡说什么?”   “诺——”阿颜朝楼上使眼色,“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,住进来了!”   “什么!”   “可嚣张呢,卫兵拿枪守着!”   华菁菁将手指骨节掰得咯咯响,庭于希!他走,伤透了她的心,他来,扫尽她颜面。   “庭于希呢!”   “姑爷出去了,好像是……老爷找他。”   “好啊。”愤怒压过了悲伤,她扭曲的笑,“我正好看看,什么货色迷了他的眼!”    第 40 章   楼上,警卫们挡在门口:“军长有令,太太不便见客。”   “太太?谁是太太,谁是客!?”   “这个我们说了不算,要看军长心里怎么想。”小归拨开众人走到前面,一挺胸。   华菁菁冷笑着点头:“我不跟你们这群下三滥费话,让我进去!”   “你们不要命了,正牌的太太也敢拦?”几个男女佣人过去推搡。   “谁也不许动!”小归一挺枪,身后的卫兵们也跟着。   唬得那些恶奴往后躲。   华菁菁把心一横,往前走。   “华小姐,枪是不长眼的。”小归把枪朝上一扬,不示弱。   “好啊!你朝这打!”华菁菁撩开大衣,一挺肚子。便便大腹就是她横行无阻的腰牌铁券。   “你……”   “你有种,开枪啊!往这打!”   小归吃一惊,连连后退,冷汗都渗出来。   “都是群忘恩负义的孬种!”她狠狠一啐,冲进屋里。   “你干什么?”守着苏浴梅的归嫂吓了一跳。   “滚!你是什么东西!”   “我……我不走!”乡下女人有股朴实的憨劲儿。   苏浴梅昏沉沉醒来:“是……谁啊?”   归嫂挡在她身前。   “嗬,好个病西施醉太真,大风大浪的千里寻夫,多感人!路上兵荒马乱的都没事,到了马公岛却一病不起。”华菁菁一瞪眼,“装出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儿,是做给谁看!”   “我……”苏浴梅稍一用力,天旋地转,咬牙伏在床头。   华菁菁冲过去:“我倒要看看,是真病假病!”   归嫂生出一股勇气,朝她推去。惹恼了一干仆人,纷纷上前。屋外小归缓过神,带人进来。   争执间,华菁菁不留神,衣服一松,一个棉垫落下来,腰身立时塌下。   众人还不留意,苏浴梅看在眼里,一怔,连声咳嗽。      庭于希一声喝:“都给我住手!想干什么!”   乱哄哄的人分开了,站在两面,会头土脸的。   “都出去!”他恼怒的进来,走到床边,握一握苏浴梅的手,“怎么样?”   她反握他,摇摇头。   华菁菁脸冷得冰霜一般,转过去,一言不发。   “我们来,没想瞒你,正好你出去。”庭于希斟酌着语气。   她转过头时,泪水盈了满眼:“庭于希,你混蛋!”她伸手一扫外面的警卫,“你!你!还有你!你们的命,谁救的?没有我,你们今天能在这里吃香喝辣,逞威风,拿枪对着我?”   庭于希皱着眉:“今天的事,我做的欠妥。我一个人的事,别难为病人。”   他揽责上身,她更恼更恨:“好啊,你让她滚!”   “华菁菁,浴梅是我什么人,你清楚。“   “我不清楚!”   “她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室,是我儿子的娘!“   “我和你,登过记注过册!有法律有条文!她……哼哼,不过一张龙凤贴吧?民国几年的老黄历了?所谓的什么三媒六证,不是挨了日本人的枪子儿,也做了解放军的炮灰!”   庭于希的指尖都在抖,苏浴梅一把攥住了,轻摇一摇。   “有本事,就让她住在这!你就天天守着,执枪执棒的守,没日没夜的守!千万别合眼,别开小差,要不然,出了什么差错,可跟我四海帮的兄弟没关!”   “哼!”庭于希一拍床头。   “于希……”苏浴梅抢在他尚没发作,“我走吧,住得不安生,对病没好处的啊。”   庭于希沉一会儿脸,对着归嫂:“替太太收拾东西。”   华菁菁仍黑着一张脸,余光扫见庭于希抓起大衣,料他可能也会跟去,心里又气又懊,日思夜想盼他回来……   他将大衣裹在苏浴梅身上。   华菁菁忍无可忍,眼见他们已到门口,顿足道:“好!你有种!我才是你合法的妻子,你走,房契、存折、金条、债券,一分也不许带走!” 弃妇般的女人,只能抓住男人的一点痛脚。   庭于希绕过她,有人开大门。她突然疯一般扑过去,争抢他手里的小提箱,像抢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:“家里的东西,你不许带走!”   他没提防,箱子脱手,扣得不紧,东西撒了一地。   华菁菁愣了。   他蹲身一件件拾起:“浴梅的几件旧衣服,款式尺寸都不合,你要么?”   她呆在那里,眼泪怔忡的流。泪光中,看到庭于希揽着苏浴梅的肩,另一手托在她的腿弯,打横抱起。她很习惯的勾住他脖子。   他的大衣穿在她身上,又长又大,可及脚踝。他低声问:“脚凉不凉?”   她摇摇头,有些头晕,就转脸窝进他胸口,不再说话。    第 41 章   小归快步跑上车:“酒店订好了。”   庭于希点点头:“开车。”   看苏浴梅睡着,小归放低声:“军长……家里的钱,你真不带出来?”   “还有没领的军饷,先应付一阵。”   “撑不了多久啊。”   “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他轻轻拂开散在她颈上的乱发,身在窘境,心却踏实。   小归无可劝:“华老头子说什么?”   “哼——”   “没难为你吧?”   “软硬兼施,浴梅,不能进门。”   “他……”小归意识到声高了,压下来,“欺人太甚!”   “他没说错,我怎么会让浴梅做妾做平妻?”   “军长……”   “不能总住酒店,替我找间房,不用花哨,梁木结实,周围清静就好。”   “是!我下车就去办!”   “小归……”庭于希犹豫一下,“辛苦你。”   “军长!你,你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。”小归有一种惶惑,难言的凄凉。   庭于希靠进车座,戎马半生的疲倦……      小归办事不含糊,临海小小一座独院儿,偏是偏辟些,万年不坏的楠木梁,四周植着亭亭如盖的榕树、红杉和樟木。   庭于希问她:“简陋些,喜欢么?”   “我喜欢水和树,两样你都给我了。”   可她多半时光,还是在床上,不能随意亲近那些澄净的生灵。   庭于希说:“这里空气好,我陪你四处多走走。”   “军部不忙么?”   “人永远忙不完,事情总有轻重缓急,你的事,头等的。”   她笑,又皱眉:“身上没劲儿,骨头也酸。”   医生说:“该多走动,总挨着床,会生褥疮的。”   晚上,庭于希扶她坐起:“我靠在床上,你躺我怀里。”   她自然拗不过,几天下来,她在夜里摸着他的脸:“太辛苦了。”   “有老婆抱,还抱屈啊?”他在她耳边低着声,心砰砰的跳。怀里的身子因病弱而绵软,他得收住意马心猿。      华菁菁艰难的踩着海边小碎石,阿颜一边扶着她:“小姐,啊不,太太,你何苦遭这个罪,来这鬼地方?”   “哼,我也不明白,庭于希为什么要遭这个罪,住这种鬼地方!”她咬牙切齿却又伤心欲绝,庭于希庭于希,究竟是什么蒙了你的心塞了你的窍,撂下娇妻家业,龌龊于此。   “姑爷这么没良心,您何苦还给他求情,干脆由着老爷子……”   “闭嘴!”越恨越是放不脱割不舍,气朝身边人撒。      海面一片民宅,有人候着:“大小姐,快一点,算着时间,姑爷该回来了。”      小归看到华菁菁,心里一紧,面上没露,嬉皮笑脸的:“华小姐,又来闹啊?可惜,故伎重施不当用。”他用枪尖指指她肚子:“这里头,究竟是狸猫是太子,还闹不清呢。”   “我来,不是吵架的。跟你说不着,我要见苏浴梅。”   “管你想干什么,跟军长说去,我奉命行事,太太不会客!”   “你……”   “小归。”屋里的声音,“别失礼,请华小姐进来。”   华菁菁一凛,心里晃过那女人因病憔悴虚浮的脸,不屑一顾。拢头发抖抖精神,容光焕发。   苏浴梅靠着床,整襟坐正。   “想不到,你敢见我。”华菁菁确有些意外。   “不是华小姐,我夫妻早就一海相隔,也可能……天人永诀,您是恩人,为何不见。”   “你……”她浮躁,沉住,有意摸一摸凸起的小腹,“有些事,不是靠年头的,譬如砌墙,后来居上。”   苏浴梅温然微笑:“地方偏僻,一路走来辛苦,天又热,不如拿出衣下的赘物,舒一舒腰身。”   “苏浴梅!”华菁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缓了好些时,才压下火。   “你爱他,就该放手!”   “哦?我不明白。”   “你装什么糊涂!我不妨直白跟你说,眼下,是庭于希的生死关头。退,四海帮大开杀戒;进,有我爸爸提携,七大的评议委员会,他有望上座!”华菁菁看她不语,料得是动了她的心,“你不想他幸福?就这么拖累他,一辈子?”   苏浴梅思忖一下,“他的幸福,就是我。”   “你凭什么大言不惭!”华菁菁撑不住了,“纵有几分姿色,三十岁的女人,生过一个孩子,他不过顾些恩义,能迷恋你几时?”   “华小姐……”   “你住口!不提家世不提财势!我哪里比你差?我不如你爱他?我有大把的青春,我……”说到后来,她已带些哽咽,“你究竟哪里好!”   苏浴梅甚至有些不忍,华菁菁平静些,她犹豫了一下:“我没什么好,世上的人……”瞥见放在床头的药,“就像药。一种病,只能一种药来医。再好的,不对症,也是虎狼药。我就是于希的药……”      庭于希推开车门看到阿颜,一颗心直提上来。手里的杨桃番石榴扔了一地,板着脸闯进去。   小归正向屋里探头,转脸看见他:“军长……”   “没用的东西!”   撞进眼的先是华菁菁悲愤交集的泪脸,庭于希一把逮住她腕子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“我……你……放开!”   他迅速的扫一眼屋里,没人,心直要蹿出嗓子,手上更用劲:“你把浴梅怎么了!”   “于希——”苏浴梅扶着门,从里间出来,手里拿着毛巾,“你快松手。”   庭于希前后想一想,自觉冒失了,松了手,夹在两个女人间,进退失度。   苏浴梅将毛巾递给他,指了指华菁菁。他便接过来递去。华菁菁一手打掉了。   “今天的事,我赔不是。”   “不必了!”华菁菁自己用手抹把脸,朝外走。   “改日,我登门道歉。”   她转过头,眼中是恨,冤孽,夹着怨:“事不算完!”      苏浴梅推着他:“你去送送华小姐。”   他看她——似笑非笑的。女人大方起来,也是莫名其妙。他纵不知她已窥透了那大腹女人的皮下丘壑,也料她自持抓定了男人的心,才这般有恃无恐的撩拨。   她大方,躲在一边欣赏他进退两难的窘迫。他一张臂便搂定了她,心里说不清是恼火还是什么别的火:“我不去,哪儿也不去。”   她笑一下,信手搓弄着他前襟。   “说!你刚才都跟她说些什么?”   她自然不肯说,庭于希也没办法,发狠的在她脸颊轻轻咬一口。   “浴梅……”他轻搓着她耳珠,手滚烫,“身上好点没有?”   “顺畅些了。”跟华菁菁适才一番话,她竟说的自己也通透了。   克制太久,他管不住自己,在她颈间蹭啊蹭,声音压着□,低在她耳畔:“行不行?”   她正满怀着柔情,一心想待他好,就含混的哼一声。   他用一身的燥热摩擦她,形神脱了缰,都要觅一个去处。可无论怎样吮吸抚摸,她始终有些心不在焉。   “今天怎么了?不习惯,还是不舒服……”   “没什么……”   “瞒我?”他在她几个易触痒的地方下功夫,她抵不住。   “我在想……我们现在这样,究竟算什么……”   “什么算什么,你说算什么!”   “我想起华菁菁说过的话,那天在你家。”   “什么‘你家’‘我家’!”他这样说,却放缓了动作,一只手抚在她背后。   这样的抚摸安了她的心:“我多心了……”她扬起脸,声音浸着破冰的水,“我都答应你啊……”   可他却似有了心事。   “于希……”。   “华菁菁说的有几分理。她跟我,合法的……”   “我不奢求。这一切都不怪你。”她用手指轻戳一下他左边的胸口,“我只要这个。”   “我要这个名分。浴梅,我绝不委屈你。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你转过去。”他在床边胡乱抓了件衣服,裹在她身上,焦燥中带着央求,“转过去啊。”   她缓缓翻个身。他舒口气,再那样软玉温香满怀抱,他要失控了。   她握着他浸汗的手,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,背脊震着他紊乱的心跳。   “于希,我……可以的。”   他吃力的抵着她身子,“睡吧,睡着就好了……”    第 42 章   清晨的静谧是被归嫂的尖叫打破的。   庭于希先出来,小归手里托着一团油布包裹的模糊血肉。他还没看清,苏浴梅也披着衣服下地。   “别看。”他捂住她眼睛,“早晨风凉,你进去穿衣服。”   两个男人走到外面的空地。   “是什么?”庭于希已有警觉。   “没什么稀罕的,剥了皮的兔子还是猫,淋过镪水或者硫酸。”   “这么多年了,四海帮还是这些老套路。”   “是姓华的?”   “不能拖了,我得跟他们谈一谈。”   “华菁菁?还是老东西?”   “华当雄……事到如今,恐怕不是空口白牙,就能解决了。”   “军长,你……”   “怎么?”   “哎!”   “你说。”   “我嘴直,别怪我,你还是当初那个一身铁骨的庭帅么!让些江湖混混牵着鼻子,你是被战争吓破了胆?!”   “小归。”他没动气,“这就像狩猎的人进了狼群,谁都不敢放第一枪。逞一时之快,沾了血,惹一辈子的腥。”   “我们不怕他寻仇!”   “我怕!我在明他在暗,浴梅跟着我,我赌不起!”   “军长!”   “不到万不得已,绝不能动武。”   “那要忍到什么时候?”   “快了。”他聚起眉,“都该了结了.”      大门四敞,佣人纷纷退下。门廊里响着庭于希一个人的脚步。   “想不到,你这样的汉子,居然是吃硬不吃软。”华菁菁倚着沙发。   “我来是想和你心平气和的谈一谈。”   “从认识,你几时心平气和过,今天肯来,也是为了那个女人吧?”   “不提她,说我们。你是我的恩人。”   “呵……亏你记得。”   “如果他日,有什么需要我的,一样赴汤蹈火!”   “不要他日。”她凑近了,扒上他胸口,眼神迷蒙,“我今天,现在,就要你赴汤蹈火……”   他的胸口像石板一样硬,摸着靠着都不舒服。华菁菁换了几个姿势。   他将手伸到衣内,掏出枪。   “你干什么?”她的脸白一下,下意识的退开两步。   他走过去,将枪塞进她手里,握着她的腕子,举到自己头顶。   “你……”   “华菁菁,我欠你一个军的命,可是,能还的,只有这一条。”   她的手在抖。   他抿着嘴角,抬眼定定望她,望她手里的枪。   半饷,他转过身,往外走。   华菁菁绷直了手臂,攥着那支枪,他背对枪口,走得义无反顾。   “庭于希!”她终是丢开枪,“我喜欢你,我华菁菁喜欢的,从没失过手!”   “我庭于希不想做的,也从没人逼得了。”   “你走,别后悔!我不会放过那个女人!”   他心快一拍,驻了足。   “早晨的事,小小惩戒。”   “你想怎样?”   “你喜欢她什么,我就毁她什么。缺条胳膊少条腿,花容月貌,清白之身……”   “住口!”   “怎么,怕了?还是不信我说的。”   “四海帮有什么事做不出!”   “呵呵,知道就好!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,我不信你看她一辈子!”   庭于希怒目,华菁菁分毫不让。   “你听好了。无论你用哪种手段伤了她……无论哪一种,我只有更加倍疼她。如果,你够狠,买凶杀了她……”他狠狠一咬牙,“就替我们两个收尸吧!”      苏浴梅躺在他怀里,月光太亮,两人都睡不着。   “浴梅,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?”他绕弄着她的手指,一只一只,不厌其烦。   “嗯……不要战争,也不要跟人争。有个园子,有间房,有你。”   他哑然:“这就够了啊?”   “我还要……”她的声音低下来,羞涩着在他脸上一亲,“还要孩子。”   “哈哈哈哈——”他笑着楼她,在床上轻轻的晃,感慨一声,“会的,你要的,我都会给你。”   “要很久……”   “不会久了。浴梅……”他摩挲着她肩头,“你相信我么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就听我的话。”   “什么啊?”   “我送你去西屿住一阵。那里环境好,没人打扰。一个警卫连的人保护你。”   她在黑夜中怔忡的闪着大眼睛。   “两个月,浴梅,不要离开,不要看报纸不要听广播,总之,什么也别管,什么也别问,安心养病。”   “那你呢?”   “两个月后,我去接你,咱们再也不分开。”   苏浴梅还在疑惑,他已将她紧紧搂住。她动了动身子,和他嵌在一起。      清晨的海边挺着一列车。司机看看站在车下的庭于希:“军长——”   “开车吧。”   苏浴梅摇下车窗:“于希……”   他走过去,探头在她脸上轻一吻:“放心,相信我。”   司机尴尬的转过头。   苏浴梅捂着脸,心像被什么狠狠一扯。   他示意开车,头车缓缓开动。   一辆军车飞速而来,小归跳下:“军长!”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送太太走,这么大事,你怎么不派我!”   “还有别的事等着你做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庭于希拿出一封信递过去。   “什么?”   “别撕开。这是写给陆军总司令孙长官,推荐你补团长职。你带着信,去台北。”   小归骇得张大了嘴,半天,话没说,眼泪先下来。   “有没有出息!三十的人了,儿子都有了,哭什么!”   “我不要出息,我要跟着你!别说团长,给我司令我都不做!”   “你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,做个副官。”   “我愿意!”   “别说了!这是命令!”庭于希沉脸。   “军长!”小归力竭的喊,“军长!”   “别叫军长了。”他少有的温和,“不嫌弃的话,叫我声大哥。”    第 43 章   云霞出海曙,新的一天。   西屿潮涨,风推浪,浪拥朝阳,露出一片细白的沙滩。沙滩上,两排小脚窝。苏浴梅一手撩起耳边碎发,一手按着旗袍下摆。   天地间,只有水浪喧嚣,鸥鸟将海天衔成一线。   涛喧鸟鸣间,夹着一个声音。那声音真真切切,不是天籁,将她拉回人间。   “老婆——老婆——”   她回头望,不是幻觉。奔放的巨浪前,她没牵没绊地跑,甚至忘记拾起丢在海边的鞋。   她跑过珊瑚礁,跑过养鱼塘。庭于希站在晨曦下,动也不动,那样高大,英气勃勃。   她不管不顾的扑进他怀里。他的肩臂依然有力,抱得她离了地。   四下无人,她放肆的亲了他:“你晚了三天。”   “迟了些,总算来了啊。”   没错,总算来了。两个月,白日的担忧,夜里的思念,而今,悉随浪散。   他放她在地上。她重新审视他,很惊讶。他竟随便穿一件短襟。举止间流泻的洒脱再非军装下刻板的威严。   “于希……”   他托起她的脸,抹去海风留在上面的细沙:“你不想么?无官一身轻……”   她迅捷的联想:“华当雄逼你的?”   “也是你我的心愿啊。国军派系太复杂,抗战结束,我就该离开了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   “战场,无论杀谁,该不该杀,总是业,杀业重,报到我儿子头上了。”   少元是战争留给她永远的疤。   “也好,我只想和你过太平日子。”她重新快活起来,挽着他胳膊,“我们回家。”   他被她拉着,向前挪了下。   苏浴梅觉到什么,一愣。他笑得勉强。她不信,又拽他。他不及防的踉跄,右腿僵硬的拖着。   “于希?”   “没事……不要!”他按住她攥在他裤腿的手,“别看,看了恶心。”   她缓缓蹲下,两只手摸着他的腿,从膝盖到脚踝:“让我看看!”   “别看……”   她执拗的扬起满眼泪:“我要看。”   “浴梅……”   她挽起他的裤管,膝上拆过线的疤,粗麻藤般翻出鲜红的肉,看不出是刀伤,是弹孔。   她是感到一阵恶心,胃因心疼而翻江倒海。   “怎么弄的?”她颤着声,“是你自己,还是……他们打的?”   “有什么区别,换一个安心。”   他拉她,她不起,蹲在那里,用手捂住脸。   “浴梅……浴梅。”他半扶半抱,她扑过去,紧搂住他脖子。   “结巴了,不疼了。”   “那怎么还……”   “有些残弹片取不出,就算不能完全恢复,总还能走路。”他拍拍她背,“你看,太阳出来了,渔民也要出来了,让人看到。”   她松开手,从上到下摸索他,咬一咬唇:“你说,还哪里有伤?”   “没了没了……好痒。”他笑一下,伏在她耳边,“别的伤都无所谓,不影响生儿子的……”   她流着泪打他一下。   “我们走吧。”   “嗯。”她重又挽着他,臂上千斤重,碍着他的伤,她问,“车停在哪?”   “车啊……”他拉着她走几步,一指,“那边——”   她不留神,被他抓住双臂。脚下一轻,人已在他背上。   “这不就是车么。”他将她轻轻一托。   随着他的跛腿摇晃,她想,这样重的伤,怕是要终身落残了。   “华菁菁毕竟对我有恩,手续办妥,那座房子,那些家私,都给她。我带出的……”他拍一拍残腿,“只有这条废物。”   她不吭声,他摸一摸搭在他胸前她的手,“浴梅,你嫌不嫌我?”   她的前额顶着他衣领,眼泪流进去,流进他的四肢百骸。   他辛苦的前行。她抹一把他额上的汗:“累不累?”   “背自己老婆,这辈子都不累。”   路边是茶棚。她说:“歇会吧。”   他负着她,摸一摸口袋:“还有几个零钱,去了船票,可以请你喝口茶。”   “放我下来啊……”人渐多,她脸红。   “你没穿鞋……”   她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,进进出出的是渔民,海边小村,大家都光着脚。   “不碍事。”   “地上凉。”   “要喝茶啊。”   “你坐我身上。”   “不要。”   “来嘛……”      重上马公岛,恍如隔世。苏浴梅推开门,久违的家。窗几都洁净,庭于希献宝一般:“我常打扫。”   “难怪这样马虎。”   “哪有?”他不服,“我重来。”   她哪里肯让他劳碌,“你去洗澡吧,一身的汗。”   他搭一条毛巾,掀帘子进里间。   “于希——”她伏在门口。   哗哗的水声掩了她的声。庭于希探出湿漉漉的头:“什么啊?”   她红了半边脸:“你……腿方不方便,要不要我帮……”   他楞一下,一把将她拽进去。   “衣服都湿了——哎——别闹,你……湿了还不是要我洗,你一点都不知心疼……”   激越的水声夹着更激越的喘息。半湿的旗袍丢出来,水珠聚在上好的缎面上,凝而不散,汇成一条妖娆的小溪。      两人裹在一个被窝里。庭于希摸着她的手:“你这手啊,真丝一样,做什么洗衣煮饭的粗活,我怎么不知心疼?”   “逗着你玩的,我爱做。总算不穿军装了,真好,以后,一年四季,从里到外的衣服,我亲手做给你。”   “买也买不起了。”他调侃。   “你原来给我的钱,存了一些,节省点,可以将就一阵。”   “好啊,那你养我吧。”   “想得美。”她点他鼻子,实怕他因那条残腿而自卑,“你要出去找事做。”   “哎!”他长叹,“恨不生就一副讨女人欢心的好皮相。”   她笑着摸他脸:“谁说不好啊。我倒想不好,没人跟我争。”隔一会儿,她趴上他胸口,“你为我,什么都不要了。我怕,有一天,你会懊悔……”   他攥住她的手:“在北平,从我第一眼看见你,天下这么大,我就只有你,到了今天,你还在身边,我什么也没损失。”   她有些心酸,摸着他的伤腿:“事情就这么了了?”   “四海帮能混到今天,是要讲些道义的,且不说他应承下什么,这条腿,是我全军的耻辱。我活着,即使去职,压得住这些悍将,要是我死……三万正规军闹起来,华当雄也得掂一掂。”   她稍安些心:“嗯……你去做些什么好呢?”   “我啊。”他拍着她肩膀,倒是一脸憧憬,“在这种海岛……打鱼阿,或者,嗯,挑个挑子卖水果,卖剩下的拿回家给老婆吃,那些木瓜芒果你不是最喜欢?”   “哼,卖剩的才拿来给我吃?”   “有什么不好,不浪费么。”   他枕在她腿上,信口闲扯,无所不及。这些年来,从未有的轻松。就这样笑闹着睡去。   早晨,集结号照例在马公岛响起。庭于希一骨碌翻起身。苏浴梅按着他,他拍拍额头:”这么多年,习惯了。”   她将他的头搂进自己柔软的怀里:“这么多年,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。”       第 44 章   庭于希对值岗的卫兵说:“我要见后勤副参谋。”   新募兵哪里看得起一介布衣:“走开走开,副参谋哪有时间见你!”   没有压人的军衔,没有打赏的银钱,庭于希张开一手,银辉耀眼。卫兵一悚,接过来腾腾腾地跑进去。   副参谋邓三麓掂着手中的青天白日勋章:“你是……庭于希?”   “名不经传,何必冒充。”   “不见得。”邓三麓笑得暧昧,“你庭大军长……哦,已经不是了。你庭某人,也算这小海岛的风云人物了。搭上华小姐,本以为桃花运亨,谁料得糟糠难缠,得罪了权势,落得个净身出户,人才两空,连官儿都丢了,哈哈哈哈——”   庭于希不理睬。邓三麓心痒痒的,探人阴私乐此不疲:“喂,我听说,四海帮那三刀六棍,九斧连环十二鼎镬的阵仗你都闯过,究竟是个什么样……”   “邓参谋,你是想听些花边,还是突破封锁线筹粮草?”   邓三麓心中一凛,脸沉下来: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“自有门路。”   “呵——”他围着他打量,“呵呵——想不到,你这瘸子,还有些门道。”   ‘瘸子’二字扎着庭于希的心,他猛抬眼。   “怎么?跟我瞪眼?不顶用!别说昔日不曾座下受教,即便是你下属,也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。你现在……落架的凤凰,不如鸡!”   “我听说,军中缺粮,想要穿过海上封锁线,到金门筹措?”   “你想去啊?动用军舰,是要押金的!”邓三麓白眼一翻,摊开手,“你有抵押么?”   “有。就凭我庭于希三个字。”   “哈哈哈哈——”   “福建沿海,金门、厦门、湄洲、乌丘,我驻守四年,每一年,往返台湾十几趟。国军南撤,我在马公岛前沿,澎湖诸岛我都熟。台湾海峡,每一座灯塔,每一处暗礁,没人比我知道!”   庭于希的名声也不是向壁虚造,更要紧的是,军中无粮,火烧眉毛了。邓三麓心一活,嘴上也客气了:“庭兄弟想去,自然是好,可是你也知道,这抱冰公事么,没多少油水……”   “不是问题。只要船好,再有几个得力的人。”   “这个……”邓三麓眼珠儿一转,正募新兵,落选的不少,“好说好说,人和船,都是现成的。”   庭于希站在沙滩上,船是半新的轻型舰,还算结实,不显眼。应征入伍的小伙子们站了一排。他看一看一个眉眼机灵些的:“想不想跟我?”   “封锁线,玩儿命的!又没啥赚头……”他撇一撇嘴。   “你到务实。叫什么?”   “我啊,从小死了爹,衰!凑钱当个学徒吧,没出师,先克死了师傅,衰!想来入伍混口军粮,谁知长官们看不上,衰!总之什么都衰,我名字就叫阿衰!”   其余人都笑了。庭于希也笑着拍拍他:“年轻人眼光远一些,替公家跑,名声在外,以后还怕没钱赚么。”   阿衰是个聪明人,一点即透:“我娘给我算命,说我‘得意宜逢贵,前程去有缘’,说不定啊,碰见你这个大个子,能转转我的衰运。”      庭于希挑了几个精干的,洗甲板,撤番徽,重粉船壁。阿衰蹲在他身边:“嘿,有你的,指挥这么多人,倒像个将军。”   “抬举,不过混口饭吃。”   “大个子,你叫什么?”   “姓庭。”   “庭哥,大伙儿都累了,你这个当大哥的没个表示?”   庭于希见收拾得七七八八,一挥手:“歇一会儿,找个下处喝杯酒,我做东。”   一群人纷纷上岸,庭于希摸出几张钱,递给阿衰:“你们尽兴,我还有事。”   “这……喂,明天哪找你?”   “集结号响,码头见!”      苏浴梅在家等得焦心,看他回来,冷着脸伸袖替他擦擦汗:“走时怎么说的?”   “回家吃饭么,这不是回来了。”   “这么晚?”   “啊,饿着肚子呢。”   “你真是……怎么不在外面吃一点儿。”   “想吃你下的面。”   “都陀了,热了几次……”   他吸溜吸溜大口吃。   “饿成什么样……”   “高兴啊。”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找到事了。”   如今马公岛一片混乱,渔耕不兴市面萧条,苏浴梅大出意料:“真的?”   “好差事。跑船,往南洋运货。”   “南洋……那么远,没什么危险吧?”   “往那边走,水路平。运的都是些杂货、水果,不担风险,薪水厚,卸了船还吃红。”   “这样好的事?”   “呃……一来么,老板看我身手好,二来,毕竟在这儿这么久,有些熟人。”   她似信非信的:“不是人家有个待嫁的女儿啊?”   他楞一下,大笑,又感慨:“只有你还把个跛子当成宝。”握一握她的手:“什么都好,就是赶得急,明天就上路。”   苏浴梅‘哦’一声,没多问,背身铺床:“那早点歇吧。”   他从身后揽住她的腰:“怎么了?我有事做,不高兴啊?”   “高兴,只是……” 她停一下手里的活儿,“两个多月没见你,才在家里住几天……”   “机会难得,赚了钱,咱们换大房子,雇佣人,就算不能跟以前一样……”他握起她的手来亲一亲,“起码不让你再做粗活。”   “只有我一个人,房子越大,心里越空。”   “不会的,早晚……还有孩子啊。”    第 45 章   古语说,兵者内以禁邪。沙场打滚的庭于希是有一些运气的,森罗密网的台海封锁下,他运回一船的军需。当然,一登岸,这些黄麦白米,马上换成了黄金白银。   邓三麓大喜,分给他应得的份例,百般劝说,希望可以长久合作。庭于希婉言而拒。   阿衰翻着厚厚的纸币,乐得只见眉毛不见眼:“好家伙,这么大的利!”   “用不了几次,就可以翻回来。”   “翻?你以前很风光啊?”   “呵,没有。谁不想望好呢。”   “那怎么不继续给他们干?”   “你知道,黑市里,大米多少钱一担?十元!几十倍的利。一经人手,盘剥大半。”   “哦,你想自己干!风险太大了,民船哪里是军舰能比?”   “风险越大,获利越丰。”   “就这么几个人?是军队是帮派,总要搭上谁。”   “放心,走这一趟,牌子亮了,不愁没人找咱们。趁着有本钱,带些私货。”   庭于希没料差,独闯封锁线的名声随他一起上岸,而且,不胫而走。到了下午,就有些帮派里的人物找到码头,明里暗里,用话试探。谈得拢,当即拍板。按船主的意思,当晚起锚,他想到家里,推了半日。   船泊在海边,庭于希和阿衰看着卸货。两人蹲在地上,捧着大碗喝汤面。   阿衰吃得满头大汗:“不如今天走,跑惯的人,闲不住。”   “我家里还有人,回去看一眼。”   “谁啊?”   “我老婆。”   “呵!看不出来。你这个岁数,也不是刚成家吧?又不是娇滴滴的新娘子,家里的黄脸婆有啥好看?”   他低头吃面:“你不懂。”   “我有什么不懂!”阿衰翻翻怪眼。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快活:“今天晚上逍遥去!金门的姑娘真漂亮啊……”掂一掂手里的钱,涎着笑,“不知本地姑娘怎么样。”   “你……哎。”庭于希欲言又止,笑一笑,叹口气,继续扒拉碗。   “你要说什么啊?哎,你说啊!我最怕半截儿话!”   “没什么。”他笑着摇头,“找不到一个栓得住你的人,劝什么也是白劝。你‘逍遥’去,明早别误了船。”   两人在岔路分开。晚风清凉,催促着归人。庭于希加快了步,连那只跛足也似乎比平日顺畅。   矮篱门,他倚着栅栏,喊一声:“老婆——”   不一会就听到急促的脚步,苏浴梅看到他又黑又瘦却精神奕奕的脸,一腔的企望才落了实。   她挽着他往里走:“腿疼么?”   “阴天偶尔发酸,不碍事。”   “一会儿用热水敷一敷。”   他轻掐一把她的脸:“瘦了没有?”不等她答,一把将她横抱起,佯做吃力:“唔——掂一掂就知道。”   她忸怩着推他一把。   他哈哈大笑,一直将她抱进屋。满园枇杷也笑得金灿灿。   放她下来,他掏出一只口袋:“你看看。”   苏浴梅惊讶的翻着里面的钱。   “有空存起来,想买什么就买什么。”   她放在一边:“饿么?”   “饿。馋了多少天。”   路上不必说,一定是苦的。她轻轻摸一下他的脸:“我去买菜。”   “别去别去。”他握住她胳膊,“随便吃点什么,让我多看看你。”   摆上碗筷,她坐在他对面。他一壁吃,讲一路上的风土人情。   她只顾看他酣畅的吃相,心里有些疼:“明天我就去买鳜鱼、买青虾,还让你喝酒,好不好?”   “浴梅——”他撂了筷子,有些为难,“明天一早,就要出海。”   她愣在那,不说话,然后就默默收拾桌子。   他扳着她的下颚想转过她的脸,摸了满手的泪。   “浴梅?”   “那是个什么老板啊,才刚回来……”不是不体谅,情难自已,“谁没个妻儿老小,怎么这样不达理。”   “好了好了——”他搂着她轻轻拍,却说不出什么。战争不会无止境,台海也不会长久封下去,瞧准机会,毕其功于一役。心里的急,他没法说。   苏浴梅擦擦眼泪就止住,脱开他的怀抱:“我去给你打热水。”   等她端着盆回来,他已歪在床上睡着了。   她叹口气,卷起他裤腿,至膝盖,将热毛巾小心的敷上去。       第 46 章   时局动荡,粮价暴涨,政府征购,奸商囤积。几趟海路跑下来,庭于希已有了自己的三条船,私货占了八成,只顾着交情道义,才替别人捎一些。江湖朋友念着好处,沿路都肯照顾。他对下只有一句交待:“什么生意都能接,千万别碰四海帮。”   阿衰乍富,浑身装束换了一新,说话底气都足:“喂!真有面子,连军队的人物都认识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你的电话,一个姓归的,好像是个官。”   “小归?”庭于希心里一喜,抢过话筒。   “好小子,怎么样?——唔,混得不错,要争气。——军统……哎,还真念着‘反攻复国’么——什么?”他眉头一挑,“真的?——好,你尽力,好,这样,保重。”   挂下电话,他有些失神。阿衰咬着葵花籽晃进来:“早知道你认识当官的,说几句话,我也不会入伍不成。”   “怎么?还想当兵?”   阿衰头摇成拨浪鼓:“说说罢了,跟着你一样大把赚钱,军队规矩多,我可受不了。”   “军队……”庭于希感叹,“进得容易脱身难……”   几个水手跑进来:“庭哥庭哥——”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嫂子来看你。”   他忙出去。几个家伙犹在艳羡:“天仙似的……”   阿衰跟在庭于希身后,一路聒噪:“别说我失礼,这么久了,没先拜拜嫂子,今天这一见, 又是空着手……”   庭于希三步并两步的赶到外面,一手接过她提着的篮子:“你怎么来了?“   她见有人,就低声:“给你送点吃的。嗯……那位小兄弟,一起啊。”   阿衰的两只眼珠子差不多掉下来,话都说不利落:“啊,不不……不是,嫂子……客气了……”   庭于希笑着看他一眼,转向苏浴梅:“海风大,你进去擦把脸。”   她刚转进去,阿衰迫不及待:“想不到你这瘸子,这么犯桃花……啊,不不,不是……”他知道‘瘸子’犯忌,一脸歉疚,“我是说你命好。哎,哪里找到这么漂亮女人的?”   庭于希也不计较:“嗯……转过码头,向后两个鱼塘,在榕树林的岔路朝里拐……”   阿衰闭着眼苦思冥想:“岔路……那是清明寺啊,清明寺不都是和尚,还有姑子?那里的姑子漂亮啊?”   “哈哈哈哈——多烧香拜佛!这种福气,不是一辈子能修来的!”庭于希笑着在他后脑抽一记,进屋去了。   苏浴梅白过一眼。   “特意来送吃的啊?”他在她腰间一搂,“这里什么都有,不用担心。”   她看了眼聚在门口馋兮兮探头探脑的光棍们,只得伏在他耳畔:“想看看你……一走多少天,回来就不见影子。”   “就忙这一阵。”   “忙吧,我又不缠你。看你吃完就走。”她这样说,眼梢轻轻向他一带,低眉去盛汤。   他心里像有多少只小蝴蝶在扇翅,蝶粉粘得满是,痒痒的。几口将汤喝干,不知滋味:“我送你……陪你回去,再忙也不差这一半天。”      苏浴梅搭着他臂弯,走在海边略带湿气的泥地上,穿塍过肆,从宁寂到喧嚣,终归于宁寂。路人纷纷,纳罕,如花似玉的少妇傍着个风尘仆仆的跛子。有些市井轻薄之人竟挤眉弄眼,打起唿哨。苏浴梅只抱住他胳膊,脸也轻轻贴上去。   “明天就走么?”坐在家里,她问。   “嗯。“停一会儿他说,“大丈夫不能一日无权,小丈夫不能一日无钱。没钱没权,拿什么配你?”   她暗自叹息,那条腿,他不是不在乎的。她固执:“什么大丈夫小丈夫,有没有钱,有没有权,你也是我丈夫。”   他拍拍她的手:“就快了啊,再跑几趟,攒些钱做个小生意。安定下来。”   她问:“你这样忙,一天能赚多少钱?”   “这个……没有定数啊。”   “均摊下来呢?”   他算一下,怕她起疑,压到十分之一:“顺的话,上百吧。”   她沉吟,并没再问下去。   他如释重负:“闷的话,街上逛逛,现在的衣服花色多得很。”   “恩,我想买件东西。”   “赚钱做什么的,买啊!”   “不好买。”   “想霸市啊!我老婆想买,谁敢不卖!”   她拉开抽屉,打开匣子数出几张钱:“这是五百,我付你……在家留几天……”   庭于希愕一下。   “好不好?”   一种感情铺天盖地涌上来,他控制不住,一把将她搂进怀里。    第 47 章   几个月来身心具疲。有时回家,倒在她身边,话都不及说一句便昏昏睡去,他心里不是不愧的,难得歇一歇。   苏浴梅去买菜,他要跟着。街面闲逛,他执意替她挑衣服,大包小包拎在手里,仍乐此不疲。她到不好意思:“逛了这么久,不嫌闷啊。”   “衣服再花哨,左右一个套路。”   “那还看。”   “看你啊,看不够。”   她不理他, 趁着没散市,买鲜藕,买鳜鱼。   那鱼翕腮翘尾的鲜活,就这样鲜活的丢进锅里,烹了醋,香味‘刺啦’一声冒出来,苏浴梅盖上锅盖。   她在厨房忙,他便也赖在厨房。   “都是腥味,出去等。”   他作势在她身旁一嗅:“好闻。”   她推开,手忙脚乱的进屋:“黄酒呢?是不是你偷喝?”   “哪有。”   他跟她进屋,她扑在床上:“在床下,好久没用,都忘了。”   酒在缝隙中,她伸直臂,吃力的够。旗袍裹紧在身上,因她的张弛而涟漪。他站在她身后,嘴巴有点干。   她仍够不到,有些懊恼,身子向前蹭,翘起的腿踢掉鞋子。全身曲成妖娆的弧,赤着的足尖是旖旎的结点。   他走过去,不由握一握那柔软的脚掌。她微愠,细抿着嘴回头一瞪。   他擦着她细腻的小腿,伸进衣服下摆。   “别闹,帮我啊。”她抓起他的手赶出去。   那手不屈不挠,又伸进去,很风情很有力的抚摸。盘纽被他自下而上一粒粒撑开。碰到凉气,她才发觉自己的热,他另只手正解开她领口。   她彻底放弃那坛酒,手垂床隙,没着没落,只得紧紧扳住床沿。他已在亲吻她光洁的脊背和腰肢。   “锅里的鱼啊……”她软弱的挣扎。   迷情的男人煎熬好比锅里的鱼。他拢过她扳在床头的手,将她彻底舒展开,压在她背上,吻随即下,肩头、臂膀、腋窝……   她拾掇不起自己的气力,任由他,辗转反侧承受他。他渐渐可觉她在身下轻摆腰肢,绷紧的足背滑在他小腿上。   “你啊……”她艰难的叹息,“这么多年,还是这样子……”   “那你呢……喜不喜欢?”一样艰难的喘息,他坚持,“喜不喜欢?”   她无法,含着他耳垂,牙尖交错,一啮……      坐在桌前,庭于希将焦糊的鱼抢在自己碗里,连声说好吃。   脸烫的抬不起,她只顾拨弄着碗里的饭,也不吃,咬嘴唇:“好好一顿饭,都怪你……”   “怪我怪我。”得了便宜,哪计较嘴上吃些亏。   “以后,白天,不许……”   “那你不许穿那么少。”   “都是家常衣服。”   “什么衣服你穿了都不一样,让人……”他忙塞进一大口鱼。      直至收了碗筷,她始终没有好颜色。侧坐床沿,拿出一只小巧的盒,朝他招一招手。   庭于希有些不情愿,还是随了她的心,躺在她怀里:“不用了,又不脏。”   她将小耳挖小心伸进他耳里:“是啊,那么宽的水路,何处不香巢,有了钱,你还会少了人伺候?”   “可不是么,年景不好,生计艰难,哪里没有土娼暗嵺?从海岸到……哎呦——嘶——”   苏浴梅狠狠下重手,丢了耳挖站起身。   “玩笑啊。”他扯她。   即便玩笑,却触心事。   “别人怎么谋生,我哪里管得。那些水手,常年漂泊,寻一时欢乐,若是不许,也太不近情……”   “他们寻欢,你因利趁便,对不对?”   “他们找乐子,长枕大被,我在外面站着,一站就是一夜!”   “真的?”疑团渐消气渐消,忧虑又来,“站外面,多冷啊。”   “想想你,心口就是热的。”   “疼么?”   “嗯。”他捂耳朵。   她揉着他耳垂,指肚摩擦间,有些动情,忍不住俯身亲了下。随即晕红了脸,垂着的长睫毛淹没了眼睛。      浓情蜜意缠不住时光,他终究还要走,走的时候,仍是不舍。不过他笑语:“这回,说不定,已经留了个小的陪你了。”    第 48 章   苏浴梅没有等来庭于希,却等到一位不速之客。   看到华菁菁,她涵养再好,也无法委蛇:“席门蓬巷,无茶无水,招呼不周,华小姐自便。”   “呦,可惜那大情种不在,也让他瞧瞧,心头肉一般的贤妻,是怎么个牙尖嘴利!”   她不觉动容:“你怎么知道他不在?”   华菁菁洋洋不睬,四处闲看:“不是听说他钱赚了不少,这破屋子也不收拾收拾。”   苏浴梅心一沉,看来她仍躲在一边,窥伺一切。   “不求神仙眷侣,只要柴米夫妻。求华小姐高抬贵手。”   “求?这么个冷脸?”   “你还想怎么样?于希他什么都不要了,名誉身家都不要,他那条腿……”她不由红了眼圈儿,“华小姐,但凡你对他有那么一点儿真心,怎么忍得下心……”   伤在庭于希,华菁菁心里一样落了疤,可是她得挺住,不能输了阵势:“自作自受,活——该!”   “你……”   “还不是因为你!你害他丢了官,丢了前程丢了一切!他多大年纪了?十几二十?还像小厮一样卖力气,跑江湖?”   “他做的是正正当当事。”   “正当?哈——哈——”   “苦是苦些,我们甘贫乐道,落得心安。”   “好漂亮话。有一天,他炸死在鱼雷下,我看你还安不安,乐不乐!”   “你何苦咒他。往南洋去,没有战事。”   “南洋?苏浴梅,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?”   说不出因由,苏浴梅有点不安。   华菁菁继续发难:“南洋,好,我问你,他去南洋干什么?”   “运货。”   “什么货?”   “日用杂货,水果。”   “南洋是没有杂货,还是没有水果?哼哼,每个月上万元的往银行存,全台湾的人都去贩水果!”   “上万?他没说……”   “你究竟关心过他没有,往南往北,你去看看帆朝哪边挂!”   “往北,北……”   “庭于希早习惯了大权在握、翻手为云覆手雨,无论是为了你,还是他自己,甘贫?乐道?我告诉你,他甘不了,也乐不了!”      海面上,庭于希正跟个老渔夫搭讪:“好大的贝。”   “哈,正经的珠贝母。”   “里面有珠么?”   老渔夫傲然,拔出腰刀,当场撬开一个:“识货不?正经的‘大品’。”   庭于希眼一亮:“我买了。”   阿衰忍不住插嘴:“多少钱啊?”   老头子伸出一根手指。   “十块钱一只?”   “十块?我何必拼了老命下海底捞它!”   “不能吃不能喝,有啥好处?”   “研成末,服下去 清热滋阴,女人抹在脸上,护肤养颜。串成镯子项链,不说好看,夏天戴了,凉丝丝。”   庭于希心里喜欢:“九颗,我全要了,你收拾干净。”      院里静悄悄,庭于希摸一摸怀里的盒子,抑着心里欢喜:“老婆——”   没人应,他又喊了几声:“浴梅——浴梅——”   依旧没声音,他想着,她大概出去了,可是绕进院,门没上锁。   “浴梅?”他看见她背身坐在床上,“我回来了。”   “从哪回来的。”   庭于希满腔的热情冷却,沉吟:“南洋。”   “南洋?哪个国家哪个港?曼谷泰国还是新加坡!”   “老婆。”他笑着坐在她旁边,“你看看,多大的珍珠,从金门过来,原来的首饰都没了,现在有闲钱,该添一些……”   苏浴梅看着他手里的珍珠——圆整莹润,内蕴红光,红的好像……血。她把牙一咬,劈手夺过,狠狠砸在地上。   庭于希腾地站起。她看着他的手足无措,心里牵扯着疼。越是疼,越是冷,厉声道:“这上面浸的是你的汗,吸的是你的血,我不要,也要不起!”   “浴梅——”他捏着她的手,自知理亏,一时无话可说。   苏浴梅碰到他的手,如此血热的人,手都凉了。牙终咬不住,眼泪落下来。   “我的错,我是想……”   “我不要富贵饭,只想喝口太平粥。我也可以洗衣补衣贴家用,你拼死拼活换来的,我不要……”   “将来,还会有孩子,我怎么摔打都可以,你们母子要过好日子……”   “孩子。孩子没什么…… 也不能没爸爸。”   “好了好了,我都知道。”他搂住她肩,“放心,我再不做了。”   “真的?”   “真的!”   “于希……”她倒在他怀里,“爸妈隔在大陆,少元又……这个世上,我只有你,就只有你……”   庭于希血往上撞,拉她起来:“跟我来。”   她擦着泪,被他拽着到海边。海边,停着三条船,夕阳下,赫赫威武。   他松开她的手,跳上一条,把心一横,起了锚,迅速跳下来。   那艘船随着退去的海潮,荡远了。然后就是第二艘,第三艘。   他们一路默默而归。   她哭的累了,倚在床上。他看着一地的珍珠残骸发愣。   “浴梅——”他蹲下身,仔细将那些粉末凑在一起,捧起来,“珍珠粉可以入药,可以敷脸……”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,搔搔头:“你别生气了。”   苏浴梅看着他,不知怎么就想起少元来,心一酸,又软软的揉散开。    第 49 章   阿衰直跳脚:“你疯了!你不想干,撒手不管也就罢了,把船都扔了,你说,对得起大伙出生入死跟着你?!”   庭于希坐在礁石上,背对他,海浪一拍一拍的打,他像在倾听。   “你有没有听我说!”   “说完了?到我。眼下两条路,第一,如果你们还想干,我出钱,你们去买船。”   阿衰黑着一张脸。   “第二,用现在赚的钱,买一块地,找个什么生意,寻条出路。你跟我,你们大家都跟我。”   阿衰在权衡。   有水手飞跑出来:“庭哥,电话。”   “什么人?”   “上次那个归长官。”   庭于希一楞,忙进去。好久出来,心事重重。   阿衰翻翻眼睛:“想好了,我也老大不小,上头还有老娘。爹妈生个五尺的个儿,也不容易,我跟你,正正经经做分生意。”   庭于希沉默良久:“想法子,给我弄条船。钱不成问题。”      苏浴梅连日来按着一口气,刻意不与他亲近,只怕稍一松动,纵了他的意,又去范险胡为。冷着脸摆了碗筷,话也不多说一句,低头吃自己的。   却全是他爱吃的。   “浴梅——”他攥一攥她的手,“好了吧。”   她抽出,仍是不理。   “你那套三娘教子,留给你儿子去,我是你儿子的爹!”   “接着走私货啊,命都没了,哪来的儿子!”   “嗐,好凶。”他摇着头,“都说嫁了人的女人越来越凶,没半点儿做姑娘时的温柔。一点儿都不差。”   “怎么嫁的你啊?谁不让我做姑娘的?”   “哈哈哈——”他大笑,又叹息,“花一样的年纪,让我生抢了来,现在想想……对不起你。”   十几年,捧她在手心,如今仍说对不起。一个情字,栽进去,没来由的心疼,莫名其妙的怜惜,说不出道理。   苏浴梅到让他说的心里酸,叹一口气:“我给你添饭?”   “不吃了,想喝点酒。”他望她一笑,“行不行?”   她起身去了,拿酒回来:“不能多喝。”   他点头,却一口喝光,咂咂嘴,意犹未尽,“陪我喝一杯?”   “你今天……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,呃……明天,要出去几天。”   她立即沉了脸。   “去台北,薛将军大寿。”   “你不是已离开军队?”   “不是上司,也有私交。”   “真的?”   “船都丢了,你亲眼见的阿。”   苏浴梅想一想,到了一杯,抿了口,冲嗓子的呛,咳几声。   “好了好了。”他拍拍她背,“我替你。”接过来转了半圈,偏要就着她喝过的地方。   她掩饰着脸上的红,一嘟嘴:“不许喝了。”   “又凶。”他搂着她笑,“白天凶就凶吧,晚上……对我好点儿。”      阿衰真用了心,放下话去,不到半日,果真租到一条船,只是这船的来历……他犯了寻思,还好庭于希心急,一切不及细问,匆匆而去。      心情重归澄静,苏浴梅打法闲来时光,戴了斗笠,蹲在院中除杂草。门外响起脚步声,她低着头,只能看见两只脚,两只包裹在名贵皮鞋中的女人的脚。  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。      夕阳失了颜色,苏浴梅的脸惨淡无光。靠在床头,华菁菁的话乱哄哄心里响。   最刺人的那句,‘四海帮言出必行,我不会再逼他,受不了穷,挨不得苦,不怕他自己不找我。’   为什么,又一次欺骗?   向北,不是继续捞偏门,谁信?   华菁菁说,船是四海帮的,阿衰是中介。   苏浴梅本想找阿衰,可是走到一半,她折回了,心虚。华菁菁言之凿凿得意洋洋的脸让她心虚。   她忘不了她刻毒的眼:“你就是吸血鬼,早晚榨干男人的血,还要吸光他的髓。   难道,真的是受不得穷,挨不得苦。   每天早晨,她都坐在海边等,熏风吹她待夕阳。看日出日落潮退潮涨,她想,这大起大落中淘炼的情,是否经得起波澜无惊的平淡日子。   终有一天,海面归帆……    第 50 章   庭于希。直觉告诉她,那就是她十几年同床共枕的人。如今,下了船,正朝她走来。   不止他一人,黑压压的看不清,及至近了,及至看清……   “爹——”苏浴梅几疑在梦中。   苏慕华摇蒲扇揩着满头油汗,风度尽失。他身边,庭于希弓着腰,挽起裤腿淌在海里,依旧吃力的跛,背上,苏太太晕沉沉趴着,似乎睡着了,却被女儿叫声惊醒。   “放我下来,快!”她老泪纵横,捶着女婿的背。   庭于希扶她站稳:“浴梅,妈有点晕船。”   苏浴梅已扑了过来,当然没有扑进他怀里。母女二人抱头痛哭,他站在一边,摸着后脑,有些尴尬的笑。   阿衰已闻讯而来:“庭哥,这趟还顺吧?”   “亏了你的船,付了租,赶紧还给人家。”   “这么好的船……不要了?”   “不要了!以后再不冒险了。”他转头瞥了眼苏浴梅。她扬起睫毛,眼波微动,他安了心,兴致勃勃:“我们家吃团圆饭,今天都到我家来!”   水手们的欢呼中,他扯了扯苏浴梅:“我去打酒?今天让我喝点吧。”   她胀起眼角瞪他,流泻出的,全是温柔。他又忘了形,摸摸她脸上的泪,掏出自己的大手绢,揩在她鼻子上擤了一把。   “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……”   “怕你担心不是,更怕落得空欢喜。”      苏慕华一杯接一杯,不断擦着额上的汗:“我可要压压惊,这一路,吓死我!白天东躲西藏,尽走夜路。一到晚上,海面乌漆抹黑,没星没月的。探照灯像鬼火那么闪,嗐!吓得我和你妈……哎,酒呢?”   “爸,少喝点,于希去买了。”   “这小子!不是我背后说他,怎么那么混!休个妻,怎么能把钱都垫上?这对女人啊……”两个女人都在听,他讪讪住了口,“浴梅,你给爸爸透个底儿,于希不会不留个心眼儿吧,真的没钱了?”   “爸!”苏浴梅板起脸,“我们再穷,也不会让爸妈饿肚子啊。”   “是是。”他讨好一般笑,“这小子有能耐,输光了,也能再翻回来。女儿,你可栓牢他,不是我说,他都快四十的人,你们怎么还没个动静儿……”说着瞄一瞄苏浴梅肚子。   苏太太搂过女儿:“为老不尊,别理他,来,让妈看看。“   “妈,你们究竟怎么来的?”   “这话就长,解放北平那阵儿,我们已经到了山东。”   “这我知道啊。”   “后来,铁路封了,通讯也断了,我们就耽搁在江苏一带。北边都解放了,南方还乱得很,很多军统的特务还留在大陆,其中,就有那个归副官的熟人。”   “他派人送你们来?”   “那些人找到我们,送我们到福建沿海,不知怎么联系上于希,他就接我们过来。”   夜深酒散,苏浴梅陪着母亲,不愿离去,直至两老入梦。她蹑手蹑脚离开,轻轻推开另道门。庭于希没睡,走来走去。   她一眼便看到他用上唇卷起的烟。   不等她言语,他便嗅一嗅扔掉:“就闻闻。”   “闻它做什么?不还是想!”   “提神。”   “这么晚还不睡,提什么神!”   “等你啊。”   “等我干嘛。”说这句话,连她自己也忍不住笑。   “老婆……”   “不要——”她推开他凑来的脸。   “想不想我?”   “不想。”   “一点儿都不想?”   “不——想。”   “哎,我想你啊,明天又要走……”   “去哪儿?”她蓦然变了脸,指尖霎时冰凉。   “骗你。”   “讨厌——哎,别这样……”   “怕什么……”   “你……别——爸妈在隔壁……”   “爸妈睡了……”他将她压在床上。   她只能向里蹭,一手抵着墙,是一个支撑。墙那么薄,如果静下心,甚至可以听到苏慕华的鼾声。   越是小心,薄床板越是吱吱咯咯响,寂静的夜里,这响声简直惊天动地。她纵容着他,委屈自己。他心焦又心疼,偏偏收不住,摸着她的脸,轻声:“这回空闲了,咱们换大房子啊……”他笨手笨脚心急火燎的,只想就赶紧扯掉卷在她腰间的衣服。   突然静下来。隔壁隐隐约约翻身呵欠。她一动都不敢动,只把嘴唇嗑成一道道红白相间。他便拈着她下巴,让她微微张开嘴。一翕一合的诱惑中,他蠕动着自己的唇舌,进去……   气息乱了,交缠的舌分开。他抵住墙,握着她的腰,让她放纵的向后拗,她全身紧绷着,紧绷的小腿微微蹭着他的腿。   “别咬……”他想分开她交错的唇齿,声音低而干涩,“别咬了,嘴唇都破了……浴梅,你咬我。”   她迷乱的柔弱呻吟,俯下去,在他身上啮出一道又一道的痕……      天微亮的时候,她纠缠着不放:“谁知道你去做什么。”   “不出海,也要找些别的事。”   “出尔反尔,还能信你么?”   “真的啊。”   “不信。”   他笑着拉开衣服,都是齿痕,隔宿的激情烙成桃红色的梦。   “你……”她捂着滚烫的脸。   “你看我这个样子,还能出海,还能下水么。我也怕别人笑啊。”    第 51 章   庭于希买下不大不小一块地。也许,他并没有什么高明的经商头脑,靠着勇气,靠着义气,当然,还有那么一点战场九死而一生的运气,在五十年代以农养工的风向下,马公岛寸土寸金,这块地翻了几倍的价。他投资了一些电器、轻纺生意,都是那个年代风声水起的行当。   又是一年中秋节。小小的海岛,荡漾着未眠月。隔了条海,虽说是乡思在渔歌,难得的是一家仍团圆。   小归昂扬走在潮润的,带些海腥的石板路上。腋下夹着两只长纸盒,里面装着模型舰。   前面,是个小菜市。   小归认出了庭于希。他挺直的腰杆儿仍像当年倥偬的戎马岁月。戎装显赫的军人一下润湿了眼,站直,庄严的敬礼:“军长!”   庭于希回过眼,岁月遮不住的精光:“没出息!又哭!”   “军长——”那些同生共死早已烙进他们的生命,也许,他是一辈子也改不了口。   “去我家过节!”庭于希一把将手中的菜篮丢给他。   “是!”他郑重的捧着,就像执行一个命令,就像他还是当年的副官,当年的卫兵……只是,岁月催人。   “军长,怎么你来买菜?”   “过节了,不让佣人回家么。”   “太太呢?”   “看着戍元写作业。”   “全反了。”   “没法子……”他笑笑,“她信不过我,只说我会惯孩子。”   “老人好不好?"   “都硬朗。”   “媛元呢?”   “哈……这个丫头最古怪。”他指一指篮子里的苦瓜、莴苣和菱角,“小小的年纪,就懂得爱美,只吃这些清苦的菜,说怕胖。”   ……   小丫头不喜欢自己的名,慈父严母的家里,只敢跟爸爸抗议:“这两个音是一样的,他们取笑我。”   “有什么不好,你看,你的脸是圆圆的,胳膊圆圆的,肚子圆圆的,你整个就是圆圆的……”   ……   想着女儿,庭于希一脸的笑:“你看见她就知道,那个眉眼啊,跟她妈根本就是一个坯子,还怕长大了不好看?”   “好啊,长大了给我们龟蛋当媳妇儿……”   “哈哈哈哈——”      戍元七岁,媛元五岁半,都在淘气的年纪,满屋子疯跑,绕得大人头疼。小归一手捞起一个,抱在怀里。四只小爪子都抢向他夹着的礼物。   小归对苏浴梅笑:“媛元……快六岁了吧?五年多没动静,怎么,不想再要了?”   庭于希搂着她笑:“不要了,不要了。仗都打完了,还要加强连干什么!”   苏浴梅红着脸嚷孩子:“不知道叫叔叔,没规矩!”   庭于希就护:“他们小啊,懂什么。”   小归搂紧两个正奋勇挣脱他怀抱的小家伙,娇憨可爱,实在喜欢,转脸各亲一口:“爸爸妈妈,你们最喜欢谁?”   庭于希中年得子,自是没收管的宠,若不是苏浴梅教的严,还不知成什么样子。   孩子哪里懂,谁惯着,就亲谁,异口同声的:“爸爸。”   小归只顾着笑,他们两个蹦下地,迫不及待去拆盒子。戍元很有些哥哥的威风:“你要小心啊,跟着我来做,弄坏就没了,妈妈还要打。”   媛元就认真的点头:“嗯!”   小归饶有兴味的看着,促狭的想‘挑拨’一下这对团结的小兄妹。   “那……爸爸最喜欢谁?”   兄妹俩专心致志看图纸,头也不回,想也不想:“妈妈。”      大人们都一愣,少顷,是庭于希爽朗的大笑。笑声中,他揽住身边的妻子。苏浴梅轻轻靠过去。   也许,不假孩子的小嘴,他永远不会将那句话宣之于口,但是,她心里知道,这么多年,以前、永远,她都是他的骨中之骨,肉中之肉……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欢迎光临书本网。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/    n.com/